天启二十六年的冬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南京城内外,覆盖了新建工坊的屋顶,也覆盖了城西棚户区的泥泞,暂时掩埋了这座城市急速变迁中产生的诸多裂痕与喧嚣。然而,在这片洁白之下,各色人等的心思却如同暗流,在寒冷的季节里愈发活跃地涌动着。
议会大厦内,关于《南北直道一期运营及二期规划章程》的审议,已持续了整整三天。与先前解决“如何修路”的技术和征迁难题不同,此次章程的焦点,集中在了“路权归属”与“运营利益分配”这一更为敏感的问题上。这标志着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从“建”的阶段,正式迈入了“管”和“用”的更深层次博弈。
顾炎成作为路水利衙署新晋的员外郎,也是此章程的主要起草者之一,正站在议场中央,面对诸多质疑的目光,阐述着核心条款:“……故此,臣等以为,直道既成,当设立‘直道管理总局’,专司养护、收费与运营。过往商旅车辆,需按载重、里程缴纳‘养路费’,此费专款专用,用于道路维护及后续路网拓展。此乃‘取之于路,用之于路’,亦是公平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几位跃跃欲试的新兴工商业代表,继续道:“同时,为筹集二期工程款项,加速全国路网成形,‘总局’可依据《大明商律(草案)》之精神,发行‘路桥债券’,约定利息,以未来之部分收费权为抵押,面向民间募集资金。”
此言一出,台下如王振华般的大工坊主顿时目光热切。投资路桥,不仅意味着稳健的收益,更深层次的是,这能让他们触及并一定程度上影响帝国的物流命脉,其战略意义远非单纯经济收益可比。这正是第三百零九章中新兴资产阶级寻求政治经济话语权的具体体现。
然而,反对之声立刻响起。一位代表传统士绅利益的翰林学士拍案而起,言辞激烈:“荒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贯通南北的官道,乃朝廷之血脉,天子之恩泽,岂能设卡收费,形同商贾?更遑论将此国之重器,交予民间操持!此例一开,后世子孙将如何看待我等?与卖官鬻爵何异?!”
他的话语,代表了朝中一部分官员根深蒂固的观念——国家基础设施应是纯粹的、由上而下赐予的“王政”,任何市场化的行为都是对道统的亵渎。
更实际和尖锐的阻力,来自地方利益的代表。一位来自山东的布政使参议忧心忡忡地补充:“顾大人所议,看似公允。然具体到地方,则隐患无穷!过往商旅若为规避‘养路费’,必会绕行旧道、野径,乃至不惜践踏农田。届时,新路门可罗雀,旧道拥堵不堪,农田遭毁,地方纷争四起,徒耗我地方官府精力!这‘养路费’,恐成‘滋事费’!且沿途客栈、脚店赖以生存,若车马皆行新路,彼等生计何存?”
会场内顿时议论纷纷。新兴阶层看到了资本增值和参与国家命脉的机遇,旧式官僚坚守着“王道”理念拒绝市场化,地方官员则担忧着社会治理成本转嫁和本地传统服务业的凋敝。一条路,牵动了帝国不同阶层、不同地域最敏感的神经。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外通往扬州方向的一期直道工地上,尽管天寒地冻,施工却未完全停止。由徐承烈提议组建的“工程兵”队伍,正在军官的指挥下,进行着路基的加固和排水沟渠的挖掘。纪律严明的他们,效率远非昔日征发的民夫可比,展现着新式管理的效能。
然而,就在工地不远处,一片原本规划为后勤仓库的土地边缘,却搭起了几个简陋的窝棚。以老农田老栓为首的几十户农民,默默地守在窝棚前。他们的田地因一期工程被部分征用,那点微薄的补偿款在物价渐涨的南京城支撑不了许久。他们听闻道路即将完工运营,需要大量的维护、清扫、乃至收费辅助人员,便早早在此守候,期盼着能揽些活计,补贴家用。
田老栓蹲在雪地里,裹紧了破旧的棉袄,望着不远处那些穿着统一号服、伙食明显比他们好得多的“工程兵”,眼中既有羡慕,也有一丝不甘。“同样是卖力气,人家那是吃皇粮的兵爷,咱们……唉。”他叹了口气,对身边一个后生道,“等路修好了,听说还要收钱。到时候咱们想挑点菜进城卖,不知道这过路钱,抵不抵得上咱多走的几步路……”
他的担忧,代表了最底层民众对这场变革最朴素的感知。他们被动地卷入其中,失去了部分生产资料,试图抓住新的谋生机会,却又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可能增加的生存成本充满迷茫。他们是第三百零九章中“新芽与旧土”纠缠下,最无声却又最庞大的群体。
这些来自朝堂与民间的纷杂信息,最终都汇聚到了林川的案头。他意识到,一条路,已然成为检验新政下利益分配机制和社会协调能力的试金石。它不仅是物理上的通道,更是权力、资本、民生交织的复杂网络。
“不能再仅仅依靠行政命令和道德说教了。”林川对徐承烈和沈万三说道,语气凝重,“路权必须明确,运营必须规范,利益必须共享。对于反对收费的,要让他们明白,无钱养路,路坏则一切皆空,前期的巨大投入将付诸东流;对于担忧地方扰乱的,要制定详尽的《道路交通管理细则》,明确新旧道路权责,甚至可以考虑对受影响的地方传统服务业给予一定时期的税收优惠或转型指导;对于像田老栓那样的失地农民,章程中必须明确规定,道路运营维护需优先雇佣当地受影响的民众……”
“至于资本,”林川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可以引入,但必须置于‘总局’严格监管之下,债券利息、收费标准需由议会核定,防止暴利与垄断,更要防止路权被少数寡头掌控。这条路,必须是大明的路,是便民之路、强国之路,而非某家商号敛财之路。”
新的章程和细则在激烈的争论和反复修改中逐渐成型。没有人对所有的条款都满意,但这或许正是制度走向成熟的标志——它不再是理想化的蓝图,而是充满了妥协、平衡,却又试图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现实方案。
雪花依旧飘落,覆盖着已经修通的一期直道,也覆盖着尚未动工的二期规划图。路在何方?它不仅指向地理的远方,更指向一个帝国在时代裂变中,如何平衡效率与公平、国家资本与民间活力、整体规划与地方利益的探索方向。这条探索之路,注定比铺设水泥和碎石更为曲折和漫长。而就在这冬日里,因筑路而大规模砍伐沿线山林、开挖土石所留下的斑驳伤痕,正被冰雪暂时覆盖,静待来年春天,引发另一场关乎“青山绿水”的全新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