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冬末。凛冽的寒风似乎也预感到了山雨欲来,在陕北的沟壑间呜咽得格外凄厉。李自成大军逼近西安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不仅彻底搅乱了陕西官场的死水,也让所有依附于明廷这棵大树的势力感到了末日将至的恐慌。
流民屯派往西安方向的探子如同走马灯般传递回最新的消息:
西安府城门昼闭,官吏奔逃,兵无战心。
范家位于城外的几处货栈正在日夜不停地装车,方向却不是向北返回山西,而是……向西!
“他们在向西跑?”林川盯着地图,眉头紧锁。向西,那是甘肃、青海方向,并非范家传统的势力范围,也不是前往北京或者关外清廷控制区的路径。这反常的举动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陆夜不收有消息吗?”他问道。
“还没有。”杨把总摇头,“范家内部戒备森严,渗透不易。”
就在众人猜测不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黑石寨胡三的引荐下,于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秘密来到了流民屯。
来人自称姓梁,是范家在陕西的一名外柜管事,但看他言谈举止和对范家核心事务的了解,绝非常人。他面色疲惫,眼中带着血丝,见到林川后,开门见山:
“林当家,诸位英雄,在下冒死前来,是代我家主人,向贵屯递一句话。”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范家,并非欲弃陕西而去。西行,实乃不得已之金蝉脱壳之计!朝廷……或者说,北京的那位陛下,已对我家主人起了疑心!东厂番子已至西安!”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东厂!这意味着崇祯皇帝或者他身边的权阉,已经注意到了范家与流民屯这类“民间武装”的接触,并将其视为威胁。
“为何?”吴秀才急问。
“树大招风,怀璧其罪。”梁管事苦笑,“我家主人联络各方,购置军械,本为助朝廷抗虏保境,然朝中有人构陷,言我范家‘勾结流寇,私募兵马,图谋不轨’!如今闯军逼近,朝廷无力西顾,正好借此机会清洗异己!西行,是避祸,亦是……为保存一丝力量,以待天时!”
他看向林川,目光诚恳中带着一丝急切:“林当家,我家主人让我转告,此前合作,虽有算计,但抗虏之心不变!如今局势危殆,北京已不可恃,闯军……终究非我族类。放眼天下,能于北地扎根,屡挫东虏兵锋者,唯贵屯与寥寥数支义军耳!我家主人愿将滞留陕西、无法及时运走的一批紧要物资——包括五千斤精炼硝石、两千斤硫磺、五百斤上好焦炭,以及……一份标注了晋冀两地多处隐秘仓库与联络人的图册,赠予贵屯!只求……只求他日若天下有变,贵屯能看在同是汉家苗裔、共抗东虏的份上,对我范家留存于北地的血脉,照拂一二!”
这是一个沉重的托付,也是一份巨大的厚礼!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在范家乃至他们背后的一部分晋商势力看来,大明朝廷气数已尽,而流民屯这类扎根地方、拥有实际军事实力的团体,或许才是未来乱世中值得投资和依靠的潜力股。
历史的联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加深。
林川没有立刻答应,他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也需要与核心层商议。
送走梁管事,议事堂内灯火通明,争论激烈。
“此乃天赐良机!”杨把总首先表态,“五千斤硝石,两千斤硫磺!足以让我军火药用度宽裕数年!那图册更是无价之宝!”
“然则,接纳此礼,便等于彻底与朝廷决裂,并承接了范家的因果。”吴秀才仍有顾虑,“东厂番子若顺藤摸瓜……”
“朝廷?如今还有朝廷吗?”王老蔫嗤之以鼻,“西安都快姓李了!俺看这礼物,该收!有了这批物资,咱们就能造更多火铳,练更多兵!拳头硬了,管他东厂西厂,敢来,就打出去!”
陈璇则从技术角度考虑:“焦炭……若能稳定获得,对提升铁水质量、增加产量至关重要。”
林川听着众人的意见,目光最终落在沉默的刘挺身上:“刘哨官,你怎么看?”
刘挺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末将曾在边镇,深知晋商能量。其触角遍及塞北江南,消息灵通,财力雄厚。彼等今日之举,乃是下注于未来。我等若接下,便是接下了这份因果与期望。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林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飘落的雪花。北京朝廷的猜忌,李闯王的逼近,范家的托付,东虏巴彦的威胁……各方势力如同这风雪,交织扑来。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已然坚定:
“收下!”
“乱世已至,苟全性命需自身硬。这批物资,能让我流民屯实力倍增,便能护佑更多生灵,更能多杀东虏!此乃大义!”
“至于朝廷、东厂……”他冷笑一声,“他们若还有力气管到我们这陕北山沟,再说吧!告诉梁管事,礼物我们收了!范家的情,我们记下!只要范家日后不行资敌叛族之事,我流民屯必不负今日之约!”
惊蛰未至,春雷已响。流民屯在这历史洪流的转折点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接下的不仅是巨额物资,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个扑朔迷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