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厨房的灯还亮着。陈砚舟刚检查完燃气阀,手还没完全收回来,就听见后厨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轻轻推开门。
宋小满趴在案板前,手里捏着一团面,眼睛却盯着桌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她面前摊着一堆草稿纸,上面画着自行车、老房子、背书包的小孩。旁边还有几张打印的医学资料,标题写着《饮食干预与认知功能关联研究》。
“又没睡?”陈砚舟问。
宋小满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青黑。“就快好了。”她声音沙哑,“我想试试,用面点能不能把丢掉的记忆找回来。”
陈砚舟没多问,走到灶台前点火。锅里添上水,等水开的工夫,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往面粉里撒了点陈皮粉。
“核桃补脑,枸杞安神,蓝莓抗氧化。”宋小满一边揉面一边低声说,“馅料是按比例调的。形状要做得像他们最熟悉的东西……我妈说过,人可能会忘记事,但身体还记得那些画面。”
陈砚舟点点头。“做出来看看。”
两人不再说话。宋小满专注地塑形,手指灵活地捏出车轮、车把、车筐,连筐里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都栩栩如生。陈砚舟把控着火候,蒸笼一层层叠上去,水汽慢慢蒸腾。
第一笼出锅时,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照在蒸笼上,热气如薄雾般袅袅升起。
宋小满拿起一个面点,仔细端详。“像吗?”
“像。”陈砚舟说,“像是能把回忆吃进肚子里。”
上午九点光景,一对中年夫妻搀着老人走进店里。男人扶着父亲,声音有些发颤:“我爸已经三年没喊过我们名字了。”
老人满头白发,眼神空洞,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陈砚舟示意他们坐下。宋小满端上一盘面点,外形是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车筐里坐着个小女孩。
“爸,尝一口吧。”女儿轻声哄着。
老人毫无反应。宋小满把面点掰成小块,放在碗里,轻轻吹凉,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迟疑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突然,他的手抖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
“兰……”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兰……”
女人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骑车……”老人断断续续地说,“别摔着……”
女人跪倒在地,肩膀剧烈地颤抖。男人也红了眼眶,低头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店里静得只剩下蒸笼冒气的声响。
老人又咬了一口,喃喃道:“放学……要等你……妈接……”
女人终于哭出声来。这是她童年最熟悉的场景——母亲姓兰,每天放学,父亲都会骑着那辆二八大杠来接她,路上总要叮嘱这句。
宋小满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昨夜捏了二十多个不同造型的面点,每一个都是照着家属提供的老照片一点点复刻出来的。
陈砚舟转身走到门口的公告栏前,拿起笔写下几行字:
“自本月起,每月初一,‘记忆面点’免费供应阿尔茨海默患者及家属,不限名额,先到先得。”
顿了顿,他又添上一句:“菜谱不公开,但心意永在。”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掌声。有人掏出手机录像,有人默默记下日期。一个之前在网上批评过“考试制”的年轻人站在角落,手里还攥着答题本,低着头没有离开。
“你们每个月真的都会做吗?”有家属问。
“做。”陈砚舟回答得很干脆,“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就做。”
临近中午,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人打电话来询问预约,有人说要带家里老人过来。一位护工在朋友圈写道:“今天亲眼见到失智老人喊出女儿的名字,我不信奇迹,但我信这口面。”
宋小满坐在后厨的小凳上,捧着一碗热汤。她累得眼皮直打架,嘴角却一直微微上扬。
陈砚舟在灶台前切着菜。午市快要开始,食材都得备齐。他看了眼蒸笼,里面还剩下两个没送出去的面点。
“留着吧。”他说,“下午说不定还有人要来。”
店里陆续来了客人。有人特意点了一份普通小笼包,吃完后悄悄往捐款箱里塞了两百块钱。纸条上写着:“给我妈存一份明年的面。”
一位外卖员进来取餐,在公告栏前站了很久。他摘下头盔,掏出笔在本子上认真记下初一的日期。
“师傅,”他问陈砚舟,“要是我奶奶来,能多给一个吗?她最爱吃甜的。”
“能。”陈砚舟点头,“只要她来。”
外卖员笑了,重新戴好头盔出门。临走前,他对着公告栏拍了张照片。
十一点钟,阳光暖暖地照进店里。蒸笼依旧冒着热气,灶火从未熄灭。
陈砚舟正在调酱汁,听见门口有动静。抬头看见一对母女走进来。母亲六十多岁,步履蹒跚,女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您好。”女儿说,“我妈妈最近记性不太好,看了新闻来的。今天……是初一吗?”
陈砚舟放下勺子。“是。”
宋小满立刻起身走进后厨。她从保温箱里取出一个新做的面点——这次是个老式缝纫机,旁边还细心地捏了个穿围裙的女人。
“这是我妈年轻时的样子。”老人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她总在灯下踩缝纫机,给我改校服。”
女儿愣住了——这是一周来母亲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
宋小满把面点端上来。老人伸手轻轻摸了摸,笑了。
“热的。”她说,“像从前一样。”
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陈砚舟回到灶台前,继续调制酱料。酱油、糖、料酒,依次倒入碗中。他的手很稳,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店里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拍照,还有人静静地站着不愿离去。
宋小满坐回小凳,慢慢喝着汤。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喜悦。
一位老人家属走出店门,回头深深鞠了一躬。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街角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车流、行人、叫卖声,一切如常。
但这间店确实不一样了。
蒸笼层层叠叠,热气不断上升。灶火映得通红,锅里的汤咕嘟作响。
陈砚舟擦了擦手,看了眼墙上的钟。
十二点差五分。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操作台。从左到右,一遍,又一遍。
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下车,手里拿着文件夹。
他走向店门,抬手准备敲响玻璃。
陈砚舟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