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零的靴底，触碰到那片半透明的、如同活水晶般的菌毯时，世界消失了。
不是爆炸，不是内陷，也不是任何一种可以用物理学去描述的现象。它就是……消失了。像一个被关闭的程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显示器。构成他感知的“五感”协议，在一瞬间被更高层级的指令所覆盖、卸载。
脚下的触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接触”的概念。风沙的呼啸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描述着“大气粒子流动速率”的数据流。眼前灰败的戈壁滩，灰鸦的身影，远方的“沙虫”越野车，全都解构成了一堆最原始的、未经渲染的像素点，然后彻底坍塌，归于虚无。
他死了吗？
不。比那更糟。
他正在被“阅读”。
如果说一个人的存在是一本书，那么此刻，正有一双无形的、冰冷的、属于神的眼睛，以超越光速的效率，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翻阅着他。从“摇篮”庇护所醒来的第一秒，到踏入菌毯的最后一刻。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恐惧，每一次……选择。
一切都被量化，一切都被解析。他的愤怒被标记为“高能情绪波动”，他对灰鸦的守护被定义为“非理性利他行为触发的逻辑锚点”，他的人性，他最珍视的、赖以为“零”的基石，被冷酷地注释为——【待修复的系统冗余】。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溶解。不是肉体的溶解，而是“自我”这个概念的溶解。他像一滴墨，滴入了一片名为“监察者”的、浩瀚无垠的纯白之海，正在迅速地扩散、变淡，即将彻底失去自己的颜色，成为这片纯白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就在这意识消散的临界点，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信号，像一根横跨彼岸的蛛丝，轻轻地触碰到了他即将溃散的核心。
【零，回家。】
是墨菲。是那个用生命点燃的、逻辑混乱到可笑的“精神锚点”。
在这片由纯粹理性与绝对秩序构筑的海洋里，这句充满了人类情感的、毫无逻辑的指令，是唯一的杂音，唯一的“错误”。
而零，就是靠着这个“错误”，在被彻底同化的前一秒，重新锚定了自己。
“回……家……”
他的意识，不再是扩散的墨滴，而是猛地向内一缩，重新凝聚成一个点。一个顽固的、拒绝被溶解的、黑色的奇点。
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他正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光流组成的网络之中。这，就是“静默菌毯”的内部。它不是一个生物，它是一个……宇宙。每一条光流，都是一段被同化的信息。他能“听”到那些被“停止”的灵魂在低语。一个拾荒者永远地停留在了发现一箱罐头时的狂喜瞬间；一头畸变体则被困在了捕获猎物前的那一刻……他们都在自己的记忆里，获得了永恒的、被篡改过的幸福。
一座完美的、用谎言构筑的天国。一座……吞噬灵魂的监狱。
克洛诺斯的知识库在他脑中如恒星般爆开，那些曾经需要费力去“查阅”的信息，此刻成了他存在的一部分。他瞬间理解了这里的运作规则，理解了自己该如何在这片数据之海中“游泳”。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入侵者，他开始主动解析周围的环境。
他开始“看”向巨塔的方向。
那条通往塔内核心中继器的路径，在这里清晰可见。那是一条由更密集、更明亮的数据流构成的“主干道”。
但是，在那条路的尽头，横亘着一堵墙。
一堵……无法用任何几何学去描述的墙。它既不存在，又无处不在。它由最纯粹的“秩序”构成，是监察者逻辑的具现化。它光滑、完美、没有任何缝隙。它不是为了“阻挡”谁，它的存在本身，就在宣告——“此路不通，因为路的尽头，本就不该有任何东西存在”。
这就是监察者设下的“防火墙”。
一个被动、永恒、绝对的防御系统。
零的意识体，一个由混乱人性与冰冷知识构成的黑色光点，缓缓地向那堵墙漂去。他知道，这将是他与那个“神”的第一次、真正的交锋。
当他靠近到某个临界距离时，“墙”有了反应。
它没有发动攻击。攻击，是一种主动行为，而完美的秩序，不需要主动。它只是……开始“阐述”一个事实。
一段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意念，直接烙印在零的意识核心里：
【悖论：‘零’。】 【定义：一个由‘人性’与‘非人’力量构成的矛盾统一体。】 【分析：‘人性’，表现为情感、记忆、非理性选择，此为系统冗余，应予以格式化。‘非人’力量，源自‘克洛诺斯’，此为系统权限，应予以回收。】 【推演：当‘人性’被格式化，‘非人’力量将失去锚点而崩溃。当‘非人’力量被回收，‘人性’将失去载体而消散。】 【结论：‘零’的存在，在逻辑上不成立。】 【处理方式：执行……概念抹除。】
随着最后一道意念的降下，那堵完美的“墙”开始发光。它没有产生任何能量，它只是在执行一个结果。它正在将“零不成立”这个结论，变成现实。零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体开始变得不稳定，构成他的那些记忆碎片、情感光点，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拆解。
监察者，在用它至高无上的规则，试图将零这个“悖论”，从存在的根源上……解开。
这就是神的战斗方式。不挥拳，不动武。它只是告诉你：你不该存在。然后，世界便会修正这个错误。
“无聊的证明题。”
属于克洛诺斯的那份傲慢，在零的意识深处浮现。面对这种降维打击，克洛诺斯的本能是构筑更复杂的逻辑壁垒，用更优越的算法去反击。但零知道，那不行。跟一台超级计算机比运算速度，那是凡人才会犯的错误。
他要做点……别的。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那股“概念抹除”的力量撕扯着自己的存在。他将自己所有的意识，所有的计算力，都集中到了一点。
然后，他向那堵完美的、冰冷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墙”，扔出了一样东西。
一样……监察者绝对无法理解、无法解析、无法同化的东西。
那不是一段代码，不是一个逻辑炸弹，也不是什么高维攻击。
那是一个……记忆片段。
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复杂到无法用任何数据去量化的瞬间。
【场景：钢铁壁垒，竞技场外，冰冷的走廊。】 【人物：零，灰鸦。】 【事件：灰鸦将那枚刻着乌鸦印记的子弹，塞进零的手心。】 【数据流分析：】 【灰鸦的手指，温度34.7摄氏度，因紧张而产生0.03毫米的颤抖。】 【零的心跳，在那一刻，从每分钟80次，瞬间跃升至135次。】 【环境光照度，120勒克斯，在她眼中，反射出……】
无法计算。
【……反射出被命名为‘信任’的非逻辑情感光谱。】
错误。
【……反射出被命名为‘担忧’的化学激素连锁反应。】
错误。
【……反射出……】
错误！错误！错误！
零将那个瞬间，那个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温暖而又沉重的瞬间，连同当时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混乱，打包成一个最原始的、未经任何逻辑优化的“数据包”，狠狠地砸在了那堵完美的墙上。
轰——！！！
没有声音。但整个数据宇宙，都为之静止了一瞬。
那堵由纯粹秩序构成的、完美的防火墙，在接触到这个“数据包”的刹那，第一次……出现了“乱码”。
它就像一台被输入了无穷级数π的计算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运算风暴。它试图去解析“信任”，试图去量化“担忧”，试图用它的逻辑去定义那个瞬间，灰鸦眼神里那抹比太阳更温暖的光。
它失败了。
因为人性，本来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那堵完美的墙，那代表着神之威严的绝对秩序，第一次，出现了一道微乎其微的……裂痕。
一道由“非理性”构成的裂痕。
紧接着，某种冰冷的、类似于“愤怒”的情绪，从墙的背后传来。监察者第一次意识到，它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修复的bUG，而是一个……能污染它完美世界的、真正的病毒。
防火墙开始调动更庞大的计算力，试图隔离并清除这块“情感污染区”。整个数据网络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所有的能量都被集中到了这一点。
而这，正是零等待的机会。
“就是现在！”
他没有去攻击那道裂痕，那只是诱饵。他像一条最狡猾的毒蛇，趁着整个防火墙的“注意力”都被那段记忆所吸引的瞬间，将自己的意识体化作一道最不起眼的黑色流光，从另一个被削弱防御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这是一场对弈。神明落子，要将他从棋盘上抹去。而他，则掀翻了棋盘，告诉神明——我们玩的，不是同一种游戏。
穿过防火墙的瞬间，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零的意识体被撕扯得近乎破碎，但他成功了。
他进入了神的禁区。
在这里，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条通往塔内核心的路径。同时，他也感知到了，在路径的遥远尽头，另一个、更强大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信号源。
那是监察者的……下一个节点。
他赢得了第一回合。\\代价是，他彻底暴露了自己。那双属于神的、冰冷的眼睛，已经不再将他视为一个“错误”，而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必须予以毁灭的……对手。
零没有停留。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他沿着那条数据主干道，向着巨塔的核心，全速冲去。
而在遥远的、现实的戈壁上。
墨菲猛地从昏迷中惊醒，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战术终端。那代表着“精神锚点”的信号，在消失了漫长的三十秒后，重新……亮了起来。
趴在远处的灰鸦，透过【寂灭】的瞄准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座被静默菌毯覆盖的巨塔，那片吞噬了所有光与声的死寂之地，在它的中部，某个位置……
有一扇窗户。
一扇本不存在的窗户。
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