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生(陈铁)走出茶馆,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些镖师关于“半步宗师林三”、“三招败老祖”、“剑指皇帝”、“公然造反”的狂热议论。
他压低了头上的旧斗笠,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回到将作监那相对封闭的环境里。
街道上似乎一切如常,贩夫走卒依旧吆喝,行人依旧匆匆,但他敏锐的灵觉却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氛围。
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种无形的躁动和窃窃私语,许多人的交谈声中,都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
夹杂着“帝都”、“清河镇”、“林三”、“造反”等零星的字眼。
消息传得真快…… 他心中凛然,这恐怕只是风暴的开始。
回到精工坊,他刻意留意了一下坊内的气氛。
匠工们虽然依旧在忙碌,但休息间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内容,果然也变成了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说了吗?清河镇那个林三……”
“嘘!小声点!这事可不能乱说!”
“真的假的?半步宗师?造反?这也太吓人了!”
“千真万确!我小舅子的连襟在郡守府当差,消息都传疯了!”
“清河镇…那不是陈铁老家吗?”有人下意识地朝林长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林长生立刻低下头,拿起一把锉刀,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一件刚淬火完的零件。
仿佛对外界的议论毫无所觉,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打手中铁”的模样。
那几个匠工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低声讨论起来,很快转移了话题重心。
“这林三到底什么来头?以前没听说过啊?”
“听说他爹娘早就失踪了,神秘得很!”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牵扯到什么旧案……”
“何止!听说他小时候还有个邻居,叫…叫林什么来着?好像也死得不明不白?”
“嘶……这水可真深啊!”
听到“邻居”、“死得不明不白”这几个词,林长生打磨零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匀速。果然……开始挖了。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林三的消息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细节也越来越丰富,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议论。林长生哪怕只是上下工路上稍微留意,都能听到各种版本的传闻。
有说林三乃是前朝忠良之后,家族被当今朝廷冤杀,他忍辱负重,如今神功大成,回来报仇雪恨的。
有说他是得了上古仙人传承,奉天命来推翻腐朽王朝,建立新朝的。
有说他父母并非失踪,而是被皇室秘密囚禁,他造反是为了救出父母。
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清河镇见过龙气盘踞,预示真龙出世……
而随着林三的名声越来越响,他出身的小镇清河镇,他早已“失踪”的父母,他曾经生活过的点点滴滴,甚至……
他那些早已埋入尘土、无人关注的邻居和故人,都被无数双有形无形的手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捡出来,放在放大镜下仔细审视、揣测、传播!
帝都的密探、各方势力派出的风媒、闻风而动的江湖包打听……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涌入临川郡,涌向清河镇!
一场轰轰烈烈的“背景调查”在无声中全面展开。
精工坊这边,也未能完全置身事外。
这天下午,林长生正在地火炼器室里锻打一件紧要部件,周匠师忽然找了过来。
脸色有些古怪,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普通劲装、眼神却异常锐利的陌生男子。
“陈铁,先停一下。”周匠师的声音比平时严肃了些。
林长生停下铁锤,擦了把汗,看向来人,脸上露出适当的疑惑:“周匠师,有事?”
周匠师侧身介绍道:“这二位是郡府来的差官,有些情况想找你了解一下。”他使了个眼色,“照实说就行。”
其中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上前一步,目光如刀般上下打量了林长生一番,开口问道:“你就是陈铁?将作监登记册上写着你原籍清河镇?”
林长生心中猛地一凛,但脸上立刻露出“老实巴交”的神情,连忙点头:“回大人,是,小人是清河镇人士。”
“何时来的临川郡?为何入将作监?”
“回大人,小人是去年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才逃荒来的临川。
小人家里原是跟镇上的张铁匠学打铁的,有点手艺,蒙将作监不弃,收留考核,才在丙字坊谋了份差事,后来因手艺尚可,调来了精工坊。”
他回答得流畅自然,这是他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半真半假,最难查证。
那冷峻男子盯着他的眼睛:“既是清河镇人士,可曾听说过林三?或者…认识一个叫林长生的?”他紧紧盯着林长生的表情。
林长生脸上立刻露出“惊惧”和“茫然”交织的神色,声音都带上了一丝“紧张”的颤抖:“林…林三?大人说的是…是现在外面传的那个…那个反…反…”
他似乎不敢说出那两个字,咽了口唾沫,“小人…小人确实认得他,他…他原是镇上的邻居,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可他后来…后来…”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和后怕的表情:“大人明鉴!小人早就跟他没来往了!
他…他做的事,跟小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小人就是个逃荒来的苦哈哈,只想安安稳稳打铁过日子!”
他这番表演,将一个胆小怕事、生怕被牵连的普通匠户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一名男子突然插话,语速加快:“张铁匠?可是清河镇东头那个老张头?他如今何在?”
林长生心中电转,脸上悲戚之色更浓:“回大人…师父他…他老人家去年冬天就…就病故了…
就是因为灾年难过,师父没了,小人在镇上没了依靠,才…才逃难出来的…”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
这个借口天衣无缝。死无对证,灾年混乱,无从查起。
那两名男子又反复盘问了几句清河镇的细节、张铁匠的相貌特征、打铁的手艺特点,以及他与林三、林长生等人过去的交集。
林长生对答如流,所有细节都与他提前准备好的“背景故事”完全吻合,神情惶恐又带着底层匠户特有的那种木讷和谨小慎微。
盘问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名男子似乎没发现什么明显破绽,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
冷峻男子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炼器室和砧台上的半成品。
语气听不出喜怒:“手艺是张铁匠教的?看着还行。安分守己,莫要与外界乱党有任何牵扯,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明白!小人只懂打铁,什么乱党,小人躲都来不及!”林长生忙不迭地躬身保证。
两名男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转身离开。
周匠师跟出去送人,临走前拍了拍林长生的肩膀,眼神复杂。
低声道:“没事了,最近风声紧,上面查得严,特别是清河镇出来的人。你…好自为之。”
林长生连连点头,直到周匠师也离开,炼器室石门关上,他才缓缓直起身,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卧槽!这瓜越来越大,真吃到自己头上了! 他心脏砰砰直跳。
户籍是清河镇这点果然被盯上了!幸好老子早有准备,把‘已故’的张师傅拉出来当了挡箭牌!
他再次无比庆幸自己当初选择潜入将作监的决定。
匠户身份虽然低微,但也是层保护色,而且“师承已故铁匠”这个背景故事,在混乱的灾年后最难查证。
现在我是陈铁,莫得感情的打铁机器!
张铁匠的徒弟,逃荒来的可怜人!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眼神重新变得沉静。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抡起铁锤。
“铛——!!!”
沉重的锤声在炼器室内回荡,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杂念都震碎排空。
他必须更稳,更低调,更像一个纯粹的、只关心手中铁料的匠人。
风暴已然掀起,他这只藏在风暴眼最深处、顶着“清河镇遗民”身份的小虾米,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抓住礁石,潜得更深。
接下来的日子,林长生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打铁和修炼中,对外界的纷纷扰扰充耳不闻。
偶尔有匠工或好奇或同情地打听清河镇和林三的事,他也只是露出苦涩和后怕的表情,摇摇头表示不愿多提,然后立刻埋头干活。
他的表现,完美契合了一个“胆小怕事、来自是非之地、只想切割过去、安稳过日子”的普通匠户形象。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两名郡府差官离开将作监后,冷峻男子对同伴低声道:“这个陈铁,回答得倒是挑不出大错,神情也像那么回事。
但他来自清河镇,又与那张铁匠、林三、林长生等人有过交集,太过巧合。非常时期,宁可疑其有。”
另一人点头:“张铁匠已死,死无对证。但他这手打铁手艺确实扎实,不像完全作假。暂且列入‘待察’名录,暗中留意,特别是他与外界是否有隐秘联系。”
“同意。重点还是林三直系亲缘和过往至交。这些边缘人物,暂不惊动,但需盯紧。”
两名郡府差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林长生(陈铁)又在炼器室里待了许久,反复锤打着一块铁料,直到心绪彻底平复。
体内因紧张而略有激荡的气血也完全平稳下来,才收拾好工具,锁好静室的门,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离开将作监。
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暖金色,但林长生却无心欣赏。
今日的盘问虽未露破绽,却像一记警钟,重重敲在他心头。
风暴眼的感觉愈发清晰,他必须更加谨慎,将自己彻底融入“陈铁”这个角色,不能有丝毫松懈。
他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街道往甜水井胡同走去。
路过西市街口时,一阵熟悉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隐约的丝竹笑语随风飘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正是那家“怡红院”。楼阁上灯笼初上,映照出几个窈窕的身影。
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一瞬。
脑海中闪过那晚旖旎的画面和那位名叫嫣红的姑娘温软的身躯…三十岁老处男的躁动似乎又被勾起了些许。
经历了方才那番精神紧绷的盘问,此刻竟格外渴望一点放松和慰藉。
要不…再去坐坐?
找嫣红姑娘喝杯酒,听听曲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手就不自觉地伸向了怀里。
手指摸到的却只是几枚冰冷的、所剩无几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
今天刚领的工钱,为了应付可能的盘查和日常用度,大部分都仔细收好了,身上这点零钱。
别说找姑娘过夜,就是点壶像样的酒,再加几个小菜恐怕都不够。
……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所有旖旎念头瞬间消散。
穷啊!
他心中哀叹一声,堂堂五品中期武者,将作监精工坊匠师,居然连嫖资都凑不齐!
这长生苟道,未免也太清苦了些!
他无奈地摇摇头,用力掐灭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
算了算了,非常时期,省点是点。
嫣红姑娘,且等咱下个月发了工钱,宽裕些再来寻你…
他暗自嘀咕了一句,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随即加快了脚步。
目不斜视地从那灯火辉煌的楼阁下快步走过,仿佛那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世界。
回到甜水井胡同的小院,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熟悉的、带着淡淡铁锈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让他感到安心。
他刚走进院子,墙角藤篮里便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紧接着,一个墨玉般的小脑袋就从篮边探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精准地望向林长生,传递来一股清晰的“回来了!”的欢快意念,还带着一丝“饿!”的催促。
(注:因今日郡府差官突然前来盘查询问清河镇事宜,为防万一,林长生特意将卡卡西留在了家中,未随身携带前往精工坊。)
是卡卡西!此刻感应到主人归来,立刻活跃起来。
看到这小家伙灵动的模样,林长生紧绷的心神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点了点卡卡西的小脑袋:“就知道吃!今天家里可没矿渣给你加餐。”
卡卡西不满地晃了晃脑袋,传递来“小气!”、“普通饭菜也行!”的意念,甚至还用爪子扒拉了一下篮边,表示抗议。
林长生笑着摇摇头,先照例生火熬上一锅简单的米粥,又特意给卡卡西的食碟里多放了几片肉沫。
小家伙这才满意地爬出篮子,慢悠悠地踱步到食碟旁,低头享用起来。
看着卡卡西津津有味吃饭的样子,林长生忽然想起白天被盘问时提到的“林长生”。
又看看眼前这灵性十足的小龟,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说起来…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这家伙是公是母?
他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正在埋头苦干的卡卡西。
小家伙通体墨玉,龟壳纹路玄奥,四肢粗短有力,脑袋小巧,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性别特征。
“龟爷,商量个事儿?”林长生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卡卡西的背壳,“吃饱了让咱看看,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卡卡西正吃得欢,被这么一打扰,立刻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瞪向林长生。
传递来一股极其明确的“变态!”、“滚!”的嫌弃意念,同时迅速把四肢和尾巴往壳里缩了缩,一副“莫挨老子”的戒备姿态。
林长生被它这激烈的反应逗乐了:“嘿!还害羞了?都是自己人,看看怎么了?”
他试图用手指极轻地拨弄一下,想看看能不能让它露出点特征。
卡卡西立刻后退一步,整个龟散发出强烈的“不高兴!”、“再碰咬你!”
的情绪波动,甚至作势要张嘴去啄他的手指,虽然没什么威力,但态度十分坚决。
“行行行,不看就不看!”林长生赶紧收回手,哭笑不得,“脾气还挺大!公的母的又不影响你吃饭干活!”
卡卡西这才稍微放松,一对绿豆眼依旧用“鄙视”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
用屁股对着他,继续埋头啃肉沫,仿佛在表达无声的抗议。
得,性别之谜暂时是解不开了。
林长生摸摸鼻子,放弃了探究。
反正不管是公是母,都是我的龟爷,能寻矿探宝就行。
经过这么一打岔,他因为白天被盘问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紧张和压抑也彻底消散了,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灶台上的粥也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米香弥漫开来。
他盛了一碗粥,就着一点咸菜,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吃着。
卡卡西也吃完了它的加餐,慢悠悠地爬到他脚边趴下,惬意地享受着傍晚的宁静,偶尔传递来一丝“满足”的慵懒意念。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色渐暗,小院里只剩下粥碗的热气和一人一龟安稳的气息。
看着脚边慵懒的小家伙,林长生心里一片宁静。
外面风波再大,至少还有这个小院,还有这只脾气不小的乌龟,还有一碗热粥。
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饭再说。
稳扎稳打,低调发育,问题不大。
他三两口喝完粥,洗好碗筷,吹熄油灯。
夜色中,他盘膝坐在炕上,再次沉入修炼。
体内内力流转,比往日更加圆融顺畅。
卡卡西也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的软垫上,龟壳上的莹白纹路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气息与林长生的呼吸节奏隐隐呼应,仿佛也在进行着某种独特的休眠或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