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木了。
他这辈子,从朱重八到朱元璋,什么苦没吃过?
观音土、树皮、草根……那滋味,现在想起来胃里还泛酸水。
什么好东西没尝过?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可手里这东西不一样。
它不是珍馐,不是佳肴。
它是一种希望。
一种能让千千万万个像曾经的朱重八一样,在饥饿中挣扎的百姓,能活下去的希望。
“要是真的……”
“亩产数千斤……要是真的……”
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是在无边黑夜里看到了太阳。
就在朱元璋发愣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重八,大中午的,发什么愣呢?”
马皇后端着一个食盒,款款走了过来。
“标儿,你父皇这是怎么了?”马皇后柔声问道,眼神瞟向了朱标。
朱标赶紧上前一步,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遍。
当听到“亩产数千斤”时,即便是素来沉稳的马皇后,端着食盒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但她比朱元璋要冷静得多。
她走到朱元璋身边,轻轻拿过他手里那半块烤番薯,又掰了一小块,塞到自己嘴里,细细地品了品。
下一秒,她的眼睛亮了。
“甜,真甜。而且……好面,好实在。”马皇后给出了最质朴,也最关键的评价。
对于一个经历过饥荒的女人来说,一种食物好不好,味道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实在”。
实在,就意味着顶饿,意味着能活命!
“重八、标儿,你也尝尝。”她把剩下的番薯掰开,递给朱元璋和主标。
两人这才尝了一口,那香甜软糯的口感,瞬间征服了他们的味蕾。
“好吃!”
马皇后看着这对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
“行了,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她柔声对朱元璋说:
“重八,这东西是真是假,不是咱们在这儿干瞪眼就能看出来的。先生不是凡人,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一句话,像一盆温水,浇在了朱元璋那快要烧开的脑仁上。
对啊。
咱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儿?
先生是神仙中人,他还能骗咱不成?
朱元璋长出了一口气,感觉那股子快要把自己撕裂的劲儿,总算是缓过来了。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会儿,却又看着桌上的番薯发呆。
没有亲眼见证,那股子怀疑和执念,像是扎了根的野草,烧不尽,锄不完。
朱元璋犹豫了一下,对外吩咐道:“传李相、刘学士。”
很快,刚从审计署那边忙完,累得跟狗一样的李善长,和一脸平静的刘伯温,一前一后地进了乾清宫。
两人一看这阵仗,心里都咯噔一下。
皇帝、皇后、大皇子,三巨头都在,表情还一个比一个凝重。
这是要出大事啊!
“臣,参见陛下,娘娘,殿下。”
“免了。”朱元璋指了指桌上掰开几块的番薯,“都尝尝。”
李善长和刘伯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懵圈。
啥情况?
开会前还发零食?
两人依言,各自拿起一块烤熟的番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唔!”
李善长那张老脸上的褶子,瞬间舒展开了。
甜!香!软糯!
好吃!
刘伯温更是两眼放光,啧啧称奇:“好东西,好东西啊!”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常遇春让人加急送来的,说是李先生寻得的祥瑞,名曰‘番薯’。先生说……此物,亩产数千斤。”
“噗——咳咳咳!”
李善长一口番薯没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呛得老脸通红,咳嗽不止。
刘伯温也是手一抖,差点把番薯给扔了。
“陛……陛下……您说……亩产多少?”李善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颤巍巍地问道,他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数千斤。”朱元璋一字一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李善长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慎言啊!”
“亩产数千斤,此乃亘古未闻之奇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这违背天理,违背祖宗啊!”
“自古以来,良田十亩,能活一家。若真有亩产千斤之物,岂非天下再无饥馑?此等神物,若非神仙所赐,便是……便是妖言惑众!”
李善长这话说得很重。
他作为百官之首,一个坚定的实用主义者,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
他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某个地方官,为了邀功请赏,编造出来的弥天大谎,把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李先生都给骗了!
这种骗局一旦影响力扩大,到时候被揭穿,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朱元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李善长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里,把他刚刚被马皇后压下去的怀疑,又给勾了出来。
他看向刘伯温:“伯温,你怎么看?”
刘伯温沉吟了片刻,没有像李善长那样激动。
他缓缓走上前,又拿起一个生的番薯,仔细端详。
他见过李去疾的手段,那千里窥天镜,那鬼斧神工的工坊,更有那种超越时代匪夷所思的见识!
他比李善长,更相信“奇迹”。
“陛下,”刘伯温躬身道,“臣以为,是真是假,非我等空口白牙能断。”
“李先生乃经天纬地之才,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他说有,或许……便真的有。”
“不如……我们种一种?”
“种一种?”
“对!”刘伯温平静地说道,“是真是假,让土地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寻一块地,请最好的农人,种上它!三四个月之后,是龙是虫,一挖便知!”
这话,说得朱元璋心里豁然开朗!
对啊!
咱在这儿瞎琢磨个什么劲儿?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祥瑞还是吹牛皮,种一种不就完了!
“好!就这么办!”朱元璋一拍大腿,“善长!你来安排!”
但紧接着,一个新的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傻眼了。
李善长一脸茫然地问道:“可是陛下……这玩意儿……它到底该怎么种啊?”
是啊,怎么种?
是切成块种?还是整个埋下去?什么时候种?喜欢阴凉的还是光亮的?浇多少水?施什么肥?
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桌上那几个土疙瘩,陷入了沉默。
朱元璋无奈地挥了挥手,让李善长和刘伯温先退下。
乾清宫里,又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父皇,”朱标此时开口了,“大哥曾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番薯怎么种,只有大哥知道。我们不如……”
“去江宁!”朱元璋脱口而出,和儿子想到了一块儿。
而且……朱元璋的脑子里,一个念头飞速闪过。
海禁!
开海禁!
之前还在愁,怎么名正言顺地把这事给办了。
现在,这“番薯”不就是天赐的契机吗?!
咱就说,为了寻找更多像番薯这样的高产作物,为了给大明的百姓寻找更多活路,咱老朱家,决定开海,搏他一个未来!
这理由,多他娘的伟光正!
谁敢反对?
谁反对,谁就是不想让老百姓吃饱饭!
……
李善长和刘伯温并肩走出宫门。
“刘学士,高见啊。”李善长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李相过誉了。”刘伯温捋着胡须,不卑不亢。
两人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气场互相碰撞。
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
都明白皇帝要求他们是“政敌”,那无论人前人后,都不能表现出任何和睦的样子。
“唉,刘大人真是有福气”李善长做出一副叹气的样子,
“这新政之事,千头万绪,审计署那边更是个烫手山芋,如今又来了个‘亩产千斤’的祥瑞……真是多事之秋啊。” “我每天都要忙得脚不沾地,就不能像刘大人这么清闲,已经开始安度晚年了。”
刘伯温知道李善长这是在讽刺自己,
说他刘伯温如今已经被“飞鸟尽良弓藏”了,平时都得不到重用了。
要不是有他李善长在,皇上需要制衡朝廷,他刘伯温甚至可能“狡兔死走狗烹”。
刘伯温没有在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善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李大人,我看啊,您真正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善长以为他说的是税制改革和审计署的事,冷笑一声,说道:
“呵……那就不劳刘大人费心了。”
“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再辛苦,也值得。”
刘伯温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辛苦?
李相啊,你的辛苦,才刚刚开始呢。
那位李先生的剧本里,可是有一份《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的。
如今,“番薯”这股东风已经来了。
开海禁,这件足以把大明朝堂掀个底朝天的大事,不远了。
到时候,你这个左丞相,怕不是要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喽。
想到这里,刘伯温抬头看了看天,心情莫名地好。
这大明的天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几天后,江宁县,李家小院。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李去疾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晃着。
旁边,锦书在往他嘴里送着点心,锦绣在给他捶腿,锦鱼则拿着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这小日子,简直腐败得令人发指。
就在李去疾眯着眼,享受着这朴实无华的快乐时光时,院外传来了常遇春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李先生!马老爷和夫人他们来了!”
李去疾睁开眼,一点也不意外。
他慢悠悠地从摇椅上坐起来,理了理衣衫,平静地走到院门口。
果然,马大叔、马大神、还有自家老二,一家三口,正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
“马大叔,马大婶,二弟,你们来了。”李去疾拱了拱手,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来。
朱元璋现在可没心情跟他客套。
他本来是憋着一肚子关于番薯的问题,准备一见面就来个“十万个为什么”连环炮。
可他一进院子,扫视一圈,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对劲啊。
这院里,除了几个侍女和常铁牛,怎么不见自家那几个臭小子?
之前,李先生不是已经确定他们通过了考验,允许他们跟着学习了吗?
“先生,”朱元璋下意识地问道,“咱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呃,你的那几个徒弟呢?”
李去疾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大叔别急,他们啊,正在‘上课’呢。”
说着,他领着朱元璋一家出门,朝着不远处的一片刚开垦出来的田地走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几个人影,正弯着腰在田里忙活。
等走近了,朱元璋定睛一看,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瞪出来。
好家伙!
只见田垄之间,朱樉、朱棡、朱棣,还有年纪最小的小老五朱橚,一个个全都穿着粗布短打,裤腿高高挽起,露着半截泥腿。
一个个满头大汗,灰头土脸,正拿着小锄头、小水瓢,在那儿有模有样地锄草、浇水。
那姿势,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四个在田间地头,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农家小子!
哪里还有半分天潢贵胄、皇家子孙的仪态?!
“哐当!”
朱棣离得最近,一抬头,正好看到了自家老爹那张面色古怪的脸,吓得手里的水瓢直接掉在了地上。
“父……爹!娘!大哥!”
他这一嗓子,把另外哥仨也给惊动了。
朱樉、朱棡、朱橚一回头,看到朱元璋,也都有些吃惊。
三人手忙脚乱地扔掉手里的农具,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站成一排。
“爹!”
“娘!”
他们不知道朱元璋现在是什么心情,有没有生气,都十分默契地选择不多说话。
四个人,四个泥猴子,就这么低着头,杵在朱元璋面前,那场面,尴尬到空气都快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