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斗大斗魂场的热度丝毫未减。
忘川端坐于天斗皇家学院专属的观赛席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激烈交锋的数个斗魂台。昨日那场碾压式的胜利，虽然震慑了许多对手，但也引来了更多探究、警惕乃至敌视的目光。他心若止水，专注地分析着其他种子队伍显露的蛛丝马迹——风笑天的疾风魔狼三十六连斩轨迹中的破绽，火舞融环技启动前的魂力波动特征……
“忘川弟弟！”
一个温润清朗、带着恰到好处欣喜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忘川循声望去，只见身着华贵太子常服的雪清河，正含笑立于不远处的贵宾通道口，身后仅跟着两名气息内敛的侍从。他俊朗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目光温和，仿佛昨日那场震撼全场的战斗并未在他心底掀起任何异样波澜，只是单纯为见到朋友而高兴。
“太子殿下。”忘川起身，微微颔首行礼。这位“雪大哥”的来访，虽在意料之外，却也隐约在情理之中。
“你我兄弟，私下里还是唤我雪大哥自在些。”雪清河亲切地摆摆手，走上前来，目光扫过斗魂台，“昨日忘川弟弟那一战，当真惊艳绝伦。孤在台上看着，心潮亦是澎湃不已。象甲宗那号称同阶无敌的防御，在你面前竟如纸糊一般。”他语气真诚，带着由衷的赞叹，巧妙地避开了更深层次的试探意味。
“殿下过誉，不过是占了属性克制的便宜罢了。”忘川平静回应，波澜不惊。
雪清河哈哈一笑，显得甚是爽朗：“过谦了。这等实力，同龄之中，孤看大陆之上也难觅敌手。”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今日赛事繁多，此地喧闹，孤心中有些关于昨日观战的感悟，也想与忘川弟弟探讨一二，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城东有家清幽的‘听雨轩’，茶点尚可，倒是个说话的好去处。”在看到昨日主教都情报后便有了今天的会面。
邀请来得自然，理由也冠冕堂皇。探讨感悟？忘川心知肚明，这“感悟”恐怕才是雪清河此行的真正目的。他看向一旁的领队老师秦明。
秦明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闻言上前一步，沉稳行礼：“殿下相邀，是忘川的荣幸。今日正好安排天恒带队出战，以作历练，忘川可自行安排时间。”
“如此甚好。”雪清河笑着对秦明点点头，“秦老师教导有方，为我天斗培养如此英才，孤心甚慰。”
忘川不再多言，对秦明和玉天恒等人示意后，便随雪清河离开了喧闹的大斗魂场。
坐落于天斗城东一处僻静园林深处，小楼临水而建，窗外绿荫环绕，流水潺潺，隔绝了城中的喧嚣。雅间内布置清雅，檀香袅袅，唯有清泉沸水之声与窗外偶尔的鸟鸣。侍者奉上两盏清茶后便悄然退下，只余二人对坐。
雪清河拿起青玉茶盏，优雅地撇去浮沫，浅啜一口，动作从容不迫，尽显天潢贵胄的气度。他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看向忘川，仿佛真是一位兄长在与弟弟闲话家常。
“昨日观赛，看着各大王国、公国的队伍轮番登场，各展所长，孤心中不免有些感慨。”雪清河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窗外流淌的溪水，“这大陆广袤，王国林立，宗门世家错综交织。虽各有其风土人情，精彩纷呈，但有时也会觉得……过于散乱了。就好比这魂师大赛，本是盛事，却也因地域之分，势利之争，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龃龉和内耗。”
他拿起一枚精致的茶点，却不急于入口，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想想看，若这大陆之上，政令统一，律法通行，资源调配有序，强者各尽其能，而非彼此掣肘、相互猜忌。无论是魂师的发展，还是黎民百姓的生活，是否会少些阻碍，多些蓬勃生机？譬如，那星斗大森林深处的高阶魂兽资源，若能统筹规划，而非被各方势力私下争夺、消耗殆尽，是否更能惠及后世魂师？” 他巧妙地将一个宏大的命题，嵌入到魂师资源分配这个看似客观的切入点，言语间充满了对国家强盛、百姓安康的期许，不带丝毫咄咄逼人之意，就仿佛他忘了一年以前的那次讨论。
忘川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雪清河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泛起涟漪。大一统？他再次想起了这个话题。他的经历远比同龄人复杂，眼界也绝非局限于一宗一国。
“殿下所言，有其道理。”忘川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分则力弱，合则力强。统一之政令，畅通之律法，确能减少内耗，提升效率。资源若能公平、高效地流转配置，于强者成长，于民生福祉，长远来看，平分秋色。” 他肯定了统一带来的秩序与效率优势，语气客观，不带偏向。意识到雪清河不在谈论一年前的话题候边转变了自己的意思。
雪清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似乎为忘川能理解这个层面而感到一丝欣慰。他追问道：“哦？忘川弟弟也认可此举？那依你之见，若要推动此等格局，最大的阻力何在？或者说，旧有的势力格局，是否需要破而后立？” 他将问题引向更深层，目光依旧温和，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阻力”、“破而后立”这样的词，已然带上了一丝锋锐的试探意味。
忘川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清冽的茶汤带着微涩的回甘。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向雪清河：“阻力，根植于人心。千年传承的认同、血脉相连的归属、利益交织的格局，非朝夕可变。至于‘破而后立’……”他微微停顿，语气依旧淡然，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破’之代价，往往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若是以千万黎民之骨为阶，以宗族传承之断绝为祭，换取一个名义上的‘统一’，此乃下下之选，非仁者之道。真正的变革，应如春雨，润物无声，顺应大势，导引潮流，而非狂风骤雨，席卷一切。” 他巧妙地将“破而后立”的暴力手段指向其巨大的破坏性代价，并提出了一个更温和渐进、重视代价与民心的替代路径。回答有深度，有立场，却又不锋芒毕露。
雪清河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润，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寒。忘川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统一的益处，又旗帜鲜明地反对了暴力颠覆和强制断绝传承的手段。尤其是那句“宗族传承之断绝为祭”，仿佛一根无形的刺。
他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仿佛刚才的讨论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目光落在忘川手边那柄被黑布包裹的修长太刀“无”上。
“忘川弟弟这柄武魂‘无’，当真是神异非凡。昨日观之，其虚无之力，仿佛能吞噬万物，令孤叹为观止。”雪清河的语气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如此神器，必然与其主心意相通，血脉相连。想必贵宗七宝琉璃塔，亦是如此吧？千年传承，血脉武魂，早已成为宗门子弟灵魂深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古树深扎大地的根脉。这等传承，确实值得倾尽一切去守护。若有外力妄图强行斩断其根脉，无异于谋杀其魂灵，必然引来玉石俱焚的反抗。”
他再次将话题绕回，这一次更加隐晦，更加贴近忘川的切身关联。他表面上赞叹七宝琉璃塔的传承珍贵，强调其与宗门子弟灵魂血脉相连的重要性，甚至用“谋杀灵魂”这样强烈的比喻来暗示守护的决心。但更深层的含义，是在试探忘川对于七宝琉璃宗在“变局”中可能面临存续危机的底线态度——你认同统一的好处，但若这统一要以你视为生命的宗门传承为代价呢？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窗外潺潺的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忘川的手指在杯壁上停顿了。他抬起眼，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投入了石子的古井，泛起了一层清晰可见的寒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雪清河清晰地捕捉到了。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忘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清晰而冷硬，“‘无’是我的武魂，是我的手足，是我的意志延伸。而七宝琉璃宗……”他微微一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家，是不可触碰的逆鳞。守护它，是我的本能，也是责任。无论面对何种风浪，何种宏图大业，若有人欲伤及根本，斩断根脉……那么，便再无任何道理可言，唯有——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雅间清幽的氛围中炸开。没有嘶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磐石般的决心！这已经不是表态，而是赤裸裸的宣言！任何针对七宝琉璃宗根本存续的企图，都将遭到他最彻底、最坚决的反击，没有任何商量和妥协的余地！
雪清河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瞬，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虽然他早已料到忘川对宗门的重视，但这毫无掩饰、充满血腥气的决绝宣言，依然让他感到一股寒意。这忘川，看似平静淡漠，其守护之心却炽烈如熔岩，坚冷如玄冰！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笑容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和歉意：“忘川弟弟言重了！孤只是有感而发，对贵宗的传承底蕴深表敬意，绝无他意。守护家园，守护传承，本就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他巧妙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将话题再次转向更“安全”的区域。
“说起来，”雪清河仿佛真的只是闲聊般提起，“此次大赛，武魂殿的队伍声势不凡，据说几位黄金一代更是天赋卓绝，直接被保送进入了最后的决赛圈。武魂殿这些年，在魂师培养、平民觉醒以及大陆魂师秩序的维护上，确实做了不少实事。其遍布大陆的分殿，虽引起一些非议，却也实实在在地惠及了偏远之地渴望成为魂师的平民子弟。忘川弟弟游历甚广，不知对武魂殿此举，有何看法？” 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最终的试探核心——武魂殿。不再隐晦，但依旧包裹在“实事”、“惠及平民”的外衣之下，试图探知忘川对武魂殿的立场是亲近、中立还是敌对。
忘川眼中的寒意缓缓褪去，重新恢复平静深潭的状态。他端起微凉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对于武魂殿，他的观感确实复杂。
“武魂殿……”忘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其存在，自有其道理。普及魂师觉醒，建立魂师秩序，引导魂师力量，这些确实是功德。为平民子弟开启魂师之路，更是善举。其在民生之上，诸如赈济灾荒、修桥铺路之类的举措，亦非虚假。”
他客观地肯定了武魂殿的正面作用，语气公允，听不出好恶。但随即，他话锋微转：“然而，其势力庞大，深入大陆每一个角落，犹如参天巨树，荫蔽之下，亦不免滋生腐蠹。权力集中，野心滋生，亦是常理。其宣扬的理念与其内部某些派系的行事作风，有时也难免南辕北辙。至于其最终所求……”忘川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雪清河，“只要不触及我所在乎之人的安危，不违背我心中认定的底线，武魂殿如何行事，是其自由。我无意干涉，亦无力评价全局。”
中立！
雪清河心中清晰地划下了这个结论。忘川对武魂殿的看法是极其理性的中立。他看到了武魂殿的贡献，也洞悉其潜在的弊端和野心。但他明确表示，只要武魂殿不威胁到他在乎的人和他自己的底线，他就不会主动站在武魂殿的对立面。这份中立，并非软弱，而是基于强大实力和清晰原则的自信与疏离。他清晰地划定了自己的界限，界限之外，任凭风浪起。
这样的态度，对雪清河而言，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是忘川目前并无主动与武魂殿为敌的意愿；坏消息是，一旦武魂殿的行动触及他的禁区，那么眼前这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忘川，将会从一个中立者瞬间变成最可怕的敌人！而且，他划定的禁区，恰恰是武魂殿计划中必须踏破的领域！
“忘川弟弟见解独到，鞭辟入里。”雪清河脸上的笑容恢复了最初的温润，仿佛之前的试探与交锋从未发生，“孤受教了。武魂殿之事，确实复杂，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与选择，守住本心最为重要。”他似乎感慨了一句，随即看了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大赛那边想必也快轮到有趣的对决了。忘川弟弟还要回去观战吧？孤就不多耽搁你了。”
“殿下慢走。”忘川起身相送。
走出听雨轩雅致的门扉，午后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雪清河登上马车前，再次回头，对着忘川露出了一个兄长般温暖的笑容：“忘川弟弟，大赛之上，多加小心。孤期待看到你更精彩的表现。”
“谢殿下关心。”忘川微微颔首。
马车缓缓驶离，车窗放下，隔绝了内外。车厢内，雪清河脸上那温润如春风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眼底深处是凝练如实质的寒光。他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轻响。
“底线……禁区……死战不退……”他低声自语，每一个词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忘川的态度已经无比清晰。他不在乎大陆是否统一，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统御者，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认可武魂殿的部分功绩。但是，七宝琉璃宗，是他绝对不可触碰的逆鳞！这块逆鳞，与武魂殿未来的宏图，与猎魂行动的核心目标，存在着无法调和的、根本性的冲突！
招揽？雪清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在忘川那“死战不退”的宣言出口之时，这条路的可能性就已经被彻底封死。忘川对宗门的情感，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还要决绝！那是一种融入了血脉骨髓的守护意志，没有任何利益可以撼动，没有任何大义可以说服。
“宁风致真是好手段，能让这样的天才归心！”无法招揽，无法共存。
那么……
雪清河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忘川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眸，以及昨日斗魂台上那神鬼莫测的“太虚身”和湮灭一切的刀光。这样一个天赋、实力、心智都堪称妖孽的敌人，成长起来，将是何等可怕？
“弟弟……”他再次轻喃这个称呼，声音里再无半点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断，“可惜了啊……待到猎魂行动开启，武魂帝国旗帜升起之时，你我之间……便唯有——不死不休了。”
马车驶离安静的小巷，重新汇入天斗城喧嚣的人流。车内的伪太子，心中的杀意与规划，如同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正悄然酝酿着吞噬一切的巨浪。而茶楼前，目送马车离去的忘川，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壁，落在了那伪装的皮囊之下。
试探结束。 立场已明。 未来之路，泾渭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