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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的肩窝又开始抽痛了。

那是三年前在码头上被泼皮推搡时撞在石阶上的旧伤,每逢阴雨便像有根锈针在骨缝里搅,**湿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铁钉在血肉间缓慢拧转**。

她蜷在竹席上,听着窗外雨丝打在青瓦上的碎响——**先是细密如蚕食桑叶,继而汇成一道道滑落檐角的水线,敲出断续的滴答声,像是更漏走到了无人倾听的时辰**。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粗粝的木刺扎进掌心,倒比肩头痛得实在些;**那点锐利的触感反而让她清醒,皮肤裂开微小的口子,渗出的血珠黏在指腹,温热又带着铁锈味**。

“阿昭?”柳明漪端着药碗进来时,正见她额角浸着冷汗,右手死死攥着衣襟,“可是伤处又发作了?”

“不打紧。”林昭然扯出个淡笑,却在触到药碗的瞬间倒抽冷气——柳明漪的指尖凉得像浸过井水,碰着她发烫的手背,反让那痛意更灼了几分;**那一瞬,她几乎听见自己骨头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冻裂的枯枝**。

她望着案头拆到一半的旧衣,粗麻里衬被拆成尺余见方的布块,边缘还挂着几缕断线,“明漪,炭笔在枕下。”

柳明漪的手顿了顿。

她跟着林昭然三年,自然知道这粗麻里衬原是老乞婆当年裹伤用的,针脚歪歪扭扭,布面还留着洗不净的血渍。

可此刻林昭然的目光落在那布上,倒像望着什么传世的素绢,“要写什么?”

“《童蒙问对》。”林昭然撑起半坐,左手按住肩窝,右手捏着炭笔悬在布面上方。

炭灰簌簌落在麻线上,“第一则,问:‘日为何升?’答:‘因光要照见未识之物。’”

笔尖落下时,她的手腕突然发颤。

炭笔在“照见”二字上拖出条歪斜的线,像道被风雨打歪的虹。

柳明漪想扶她,却被轻轻推开——林昭然的指甲掐进掌心,将那股疼意咬碎在齿间,重新补上“见”字的最后一捺;**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炭灰,在掌心留下暗红与墨黑交织的印记,像某种秘写的符咒**。

“第二则,问:‘学为何物?’”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融在雨里,“答:‘学是拆了墙的窗,碎了罐的盐,化了签的药——’”说到“碎了罐”时,她忽然笑了,“程知微那家伙,定是早想好要把字刻在盐罐底了。”

布面渐渐爬满炭色的小字。

林昭然写得极慢,每写一句便歇半日,指节因用力发白,却始终不肯停笔;**呼吸浅促如风穿隙,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肩窝深处的钝痛,但她仍以肘抵膝,稳住颤抖的手腕**。

直到窗外传来更漏声,她才停在第三则的“答”字上,炭笔“啪”地掉在床沿——那“答”字只写了半撇,像只欲飞的蝶。

“明日有个病愈归乡的学子。”她将粗麻布叠成四方块,塞进旧衣内衬,用针脚歪歪扭扭缝好,“你把这衣裳交给他,说‘穿它走路,字就在风里’。”

柳明漪接过衣裳时,触到布块下凸起的字迹,忽然想起前日那小丫头举着的破瓦罐——原来光可以透纸,字可以附瓦,如今连粗麻衣裳都成了载道的舟;**那布料粗糙扎手,可指尖抚过那些凹陷的笔画,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温润,仿佛文字本身有了体温**。

她望着林昭然泛青的唇色,喉头哽了哽:“阿昭,你这样……”

“总要有人把火种揣在怀里。”林昭然靠回床头,闭上眼时睫毛轻颤,“他烧得完书,烧不完缝在衣里的字;堵得住鼓,堵不住走路时带起的风。”

半月后的晌午,秋阳斜照檐角,蝉鸣歇了,只余风穿廊。

林昭然正倚窗咳嗽,孙奉掀帘进来,靴底沾着新泥:“先生,程主事的信。”

信是块碎陶片,背面用朱砂写着极小的字:“地书成。盐罐刻字,碎时自现;药签藏文,煎时见真。”她摩挲着陶片边缘,忽闻院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小乞儿追着跑过,其中一个的粗布短打在风里扬起,露出内衬若隐若现的炭痕;**那痕迹一闪即逝,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掠过心尖,激得她指尖一颤**。

柳明漪从廊下转来,手里捏着半片晒干的药渣,“村童拆了衣线,得了字纸;老塾师依着设课,叫‘行路书’。”她摊开手,药渣拼成个歪歪扭扭的“学”字,“有位农妇把这‘学’字供在灶前,说比灶王爷还金贵。”

林昭然望着那“学”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血沫溅在陶片上,将“地书”二字染得发红。

那抹殷红顺着陶纹蜿蜒而下,竟像极了当年南荒学堂墙上,她用朱砂写下的第一个“教”字。

而此刻,千山之外,同一天夜里,京城细雨初歇,铜壶滴漏迟了一刻。

沈砚之正伏在案前。

烛火映得讲稿上的朱批发亮,“错的字,也是问的脚印”几个字被他用墨笔圈了又圈。

幕僚昨日回的话还在耳边:“林先生咳血三日,校对时全凭耳听口记,心录成文。”他望着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标记——“醒鼓”在楚地,“字衣”过吴河,“地书”入蜀道,每处标记旁都注着“传于妇孺”“藏于盐罐”“融于药汁”。

笔架上的狼毫悬在半空,他原本要写“严令禁绝”,笔尖却在“禁”字上顿住。

窗外忽然传来更鼓声,沉厚的“咚”响撞在窗纸上——那节奏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南荒的寅时三刻鼓。

“这鼓,怎么也到京了?”他轻声问,却无人应答。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将“观其言,察其流”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林昭然是在入秋时烧起来的。

柳明漪摸着她滚烫的额头,见她蜷在薄被里,唇瓣干裂得起皮,却仍在喃喃:“民智如水……疏则润……”她喂了半盏温水,林昭然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明漪,把《讲录》……缝进里衣……”话音未落,又陷入昏迷。

夜更深时,雨丝又落下来。

柳明漪守在床前,望着林昭然因高热而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她拆旧衣那晚说的话:“光在缝里走。”

此刻月光从窗纸的细缝漏进来,正落在她紧攥的手背上——那里还沾着未擦净的朱墨,像道不灭的光。

风穿过堂屋,吹动案头残稿,一张纸角翻起,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批注。

柳明漪轻轻按住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终于明白:阿昭从不曾指望大火燎原。

她只愿做那根划破黑暗的火柴,哪怕燃尽自己,也要让一点火星,钻进布的缝、罐的底、药的渣、孩子的梦。

——光不在天上,光在缝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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