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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林昭然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腥甜的暖流还是浸透了丝帛,一滴滴落在身前的书案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那血珠滚落时带着温热的触感,又迅速在冷木案上凝成暗红斑点,像被风霜冻结的花痕。

她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窗外月色清冷,几竿修竹在风中摇曳,影子投在糊了白麻纸的窗格上,竟像无数根游移不定的金色丝线,彼此交织,变幻出无穷的形态。

夜风穿过窗隙,发出细微的呜咽,竹叶相击如碎玉轻碰,沙沙作响;指尖无意抚过椅背雕花,触到的是冰凉的梨木纹理,仿佛命运刻下的沟壑。

恍惚间,那些竹影不再是竹影,而成了一幕幕流动的皮影戏——光影跃动,人影踉跄,仿佛有无数声音在纸后低语,诉说着未被听见的悲欢。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思绪:是了,寻常百姓劳碌终日,哪有心力去记那些繁复的经义与道理?

他们记不住长篇大论,却能记住一个反复出现的动作,一束骤然亮起的光,一句在心头回响的问话。

这问话,必须简单,必须直指人心,必须像种子一样,一旦落下,就能在每个人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韩霁。”她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门被推开,韩霁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快步而入,衣角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踏进门槛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目光落在她唇边血迹和案上落红,喉头一紧。

“传我将令,”林昭然撑着桌沿,气息微喘,“命各坊‘灯影讲经’,即刻起统一仪轨。每场开讲之前,不必宣讲,不必说教。讲士与所有在场之人,无论老幼,皆需起立,向着那幕布与烛火,齐声三问。”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都撞在屋内静默的空气上,激起无形的涟漪。

“第一问:谁可受教?第二问:谁可为师?第三问:谁可定规?”

韩霁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撼。这三问,何其大胆,何其诛心!

林昭然看着他,继续道:“三问毕,万籁俱寂,而后讲士点燃主烛,众人再以手中火石引燃各自灯烛。那一刻,便是开讲之时。光起,为仪;声落,为始。去办吧,我要这都城之内,星火燎原。”

三日后,西市的一处布棚内,新的仪轨首次公演。

棚内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空气混浊而热切,汗味、旧布的霉味与烛蜡的微焦气息混杂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紧。

孩子们踮脚张望,老人拄杖倚柱,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期待的光。

讲士依令行事,并未像往常一样开场白,而是领着众人,庄重地立于黑暗中。

寂静如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即将降临的神圣时刻。

“谁可受教?”第一声问,带着些许迟疑和试探,在人群中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谁可为师?”第二声问,声音已然齐整了许多,人们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有人挺直了脊背,有人攥紧了拳头,声浪如潮水般推涌,带着粗粝却真挚的力量。

“谁可定规?”第三声问,如一声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底炸响!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仿佛静止,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讲士手中的主烛“噗”地一声燃起,一豆橘黄色的光芒刺破黑暗,火苗轻轻跳跃,映出他眼中闪烁的坚定。

紧接着,棚内百姓纷纷点亮了自己带来的小烛,刹那间,数百点光芒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将每个人的脸庞照得清晰而激动——老人眼角的皱纹被光勾勒,孩童脸颊泛着红晕,女子眼中噙着泪光,男子握紧妻儿的手。

烛火噼啪作响,热浪轻拂面颊,空气中浮动着融化的蜡油与人心滚烫的气息。

当晚的影戏演的是《匠女算学》,讲一个出身工匠世家的女子,如何凭着出色的算学天赋,为家族管理账目,规避风险。

演至中途,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站起身,她身旁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孙女,孩子正看得入神,小手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

老妇人高高举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先生!影戏里说,女子能算账,那我孙女也能学!她既然能学,为何就不能去官学,不能去考那算科的功名?”

这一问,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

棚内瞬间安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

“说得对!为何不能考?”

“我家的闺女,识字比小子还快!”

“规矩是谁定的?凭什么女子就不行?”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布棚。

有人拍案而起,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握拳高呼,声音里混着哭腔与怒意,像春雷滚过冻土,唤醒沉睡的生机。

奉命前来巡查的礼部主事程知微,就立在不远处的巷口。

夜风卷起他的袍角,冷意渗入骨髓。

他身后的差役面面相觑,正要上前制止,却被他抬手拦下。

程知微没有走进那片鼎沸的光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听着,记着。

他看到那老妇人眼中浑浊却闪亮的光,看到她身旁小孙女懵懂又向往的脸——孩子仰着头,眼睛映着烛火,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他默默记下了那些质朴而尖锐的问答,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程知微摒退下人,独自在书房枯坐良久。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内心的挣扎。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记录,最终却将其付之一炬。

纸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作灰烬飘落,如同一个时代的沉默。

而后,他拿起刻刀,在自己心爱的紫檀木书案一角,一笔一划,刻下了那三个问题。

刀锋切入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道刻痕都深入心迹。

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刻刀,指尖抚过那崭新的刻痕,低声自语:“若此声入朝堂,我辈……乃至礼部尚书,当真是无地自容。”

破庙之内,林昭然刚服下汤药,药气苦涩地萦绕在鼻端,舌尖还残留着一丝腥甜。

守拙和尚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影学图谱》残卷,纸页脆薄,触之如枯叶。

“林施主,贫僧在寺中故纸堆里,寻到了此物。”守拙将残卷展开,指着其中一节,“前朝有位大儒,精研影学,他曾言:民智如灯,心光映众。一灯可照百影,百影复照千心。”

林昭然的目光凝在“心光映众”四个字上,久久未动。

刹那间,她脑海中那奇妙的“心象”再度浮现——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飘忽的竹影,而是都城万千百姓的心头。

那三句问话,化作了三道光的轮廓,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被点亮,从一点微光,到万家灯火,最终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她豁然明了。

“灯影讲经”已经不再是一种传播教化的工具,它正在变成一种信仰的仪式。

一种根植于每个人心中,关于“我是谁”、“我能做什么”的信仰。

与此同时,相府书房内,沈砚之晨起盥漱完毕,长随孙奉恭敬地呈上一册新印的《影本》。

扉页上,依旧是那八个字:光不择屋,道不择人。

沈砚之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他平静地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附录的“讲士名册”上。

名册上,依旧是那八个熟悉的名字。

“取朱笔来。”他淡淡地吩咐。

孙奉不敢怠慢,立刻取来笔墨。

沈砚之提笔蘸墨,在那八个名字之后,稳稳地添上了第九人:守拙。

而后,他在“守拙”二字旁,写下一行批注:静者藏锋,默者传道。

此僧不灭,如影随形。

当夜,沈砚之破例没有处理公务,而是独自一人,一页页地读着那本新的《影本》。

当读到西市那场演出,读到老妇携孙高声质问,众人举手应和的那一幕时,他的右手竟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微微抬起,仿佛也要加入那片举起的手臂的森林之中,去回应那一声声的质问。

他猛然一惊,手掌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放下。

数日后,林昭然将那套仪轨整理成文,命名为《讲仪六则》,通过韩霁建立的“书驿”网络,迅速传遍了都城内外的每一个讲经点。

她更下了一道命令:自此月起,每逢朔望之夜,全城举行“共燃烛”之仪。

无论识字与否,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持一烛,聚于自家附近的井栏、桥头、窑口,在同一时刻,齐诵《三问》,共燃烛火。

第一个朔月初一的夜晚,亥时正,都城东南西北七处地方,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点点烛光。

光芒虽微弱,却在沉沉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甚至在一些达官显贵的府邸后园,也有胆大的婢女,在洗衣房的角落里,偷偷燃起了一盏油灯,在心中默念那三句问话——火苗微弱地跳动,映在她湿润的眼角,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程知微再次奉了上谕,彻查“聚众燃烛,妖言惑众”一事。

他带着一队精锐差役,直扑南坊的一处窑口。

还未走近,便看到一个烧瓷的老匠人,正带着自己的小孙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根蜡烛。

那孩子用手护着火苗,老匠人则口中喃喃自语:“先生说,光在人心,不怕风吹……”声音沙哑,却坚定如铁。

程知微立在原地,久久未语。

他身后的差役手按刀柄,只等他一声令下。

许久,他终于缓缓抬手,做了一个收队的手势,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回到家中,他再次打开了那本他记录时事的《飞言录》,翻到空白的末页,提笔,在摇曳的烛光下,写道:“今夜无禁,因禁之者,亦在烛光之中。”

紫宸殿深处,沈砚之负手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夜空中那几处隐约可见的微光,它们如同落在黑色丝绒上的几点星屑,渺小,却顽固地亮着。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飘忽:“孙奉,先帝临终之时,可曾问过‘谁可定规’?”

一直躬身侍立在阴影里的孙奉身子一颤,惶然摇头:“首辅大人,奴才……奴才未曾听闻。”

沈砚之闭上眼睛,仿佛在对自己说话:“或许……我们都忘了,礼的最初,也是为庶民而立的。”

他转身走回书案,案上的烛火轻轻一晃,映出他手中那本“讲士名册”。

在第九个名字“守拙”之下,不知何时,已悄然浮现出第十个名字——林昭然。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风波会随着夜的深沉而暂时平息时,韩霁却脚步匆匆地推开了林昭然的房门,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与凝重。

“先生,”他压低声音,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方才书驿传来急信,那三句问话……竟在咱们从未播过种的地方,听到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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