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亚纳海沟，挑战者深渊。
绝对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蛟龙号”深潜器。舱外压力计的读数早已突破千个大气压，足以将钢铁压缩成饼干。舱内，幽蓝的仪表盘光芒映照着李长庚教授肃穆的脸庞。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稳稳扶在观察窗冰冷的合金框架上，目光穿透厚实的丙烯酸树脂窗，投向下方那片连强光探照灯都无法彻底征服的、永恒翻涌的黑暗。
深潜器正悬停在深渊边缘一处陡峭的海底断崖上方。断崖之下，便是传说中吞噬一切的“归墟”。探照灯光柱如同两柄脆弱的光剑，刺入浓稠的黑暗，勉强勾勒出嶙峋怪异的岩石轮廓和缓缓飘落的“海雪”——那是上层海洋生物的残骸碎屑形成的絮状物，如同为深渊献上的苍白祭品。
突然！
声呐显示屏上，代表“蛟龙号”自身位置的绿色光点侧后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急速逼近的红色光斑！尖锐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舱内凝重的寂静！
“报告！不明深潜器高速接近！距离五百米，方位角345！”年轻的声呐操作员声音紧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信号特征…是‘海神之子’号！他们想干什么？！”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一道极其刺目、带着强烈干扰性质的高频声呐脉冲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在“蛟龙号”的壳体上！嗡——！整个舱体剧烈一震，仪表盘灯光疯狂闪烁，观察窗外原本清晰的景象瞬间被无数扭曲的雪花噪点覆盖！那强光更是蛮横地直射“蛟龙号”的观察窗，意图致盲！
“疯子！下面是断崖！有强横切暗流！”主驾驶员厉声吼道，双手死死握住操纵杆，抵抗着对方声呐冲击带来的瞬间失控感。深潜器下方，那片被探照灯勉强照亮的断崖边缘，海水正诡异地、无声地旋转着，形成一个个肉眼难辨却足以撕裂钢铁的漩涡——那是深海洋流撞击海山形成的致命陷阱。
李长庚被剧烈的震动晃得一个趔趄，但他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没有去看那挑衅的红点，也没有去看雪花弥漫的观察窗。他的手闪电般探入随身携带的一个防水密封筒，从中抽出一卷特殊的“纸张”。
那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种极其柔韧、透气的生物膜，浸泡过1203章中从西北盐湖极端环境中分离出的嗜盐古菌培养液。此刻，这培养液早已干涸，在膜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蕴含古老生命印记的晶壳。膜上，清晰地拓印着来自郦道元故里碑林的一块珍贵北魏石碑的碑文——《水经注·河水》篇中描述黄河激流险滩的一段文字！拓印的墨痕深入晶壳，古老的汉字遒劲有力，仿佛带着大河奔涌的咆哮。
“北魏郦道元，‘脉水’之术，观水纹而知凶吉，察地脉而避险阻！水之性，古今同！”李长庚的声音在警报的尖啸中异常沉稳，带着穿越时空的智慧力量。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卷承载着《水经注》精魂的拓印膜，“啪”地一声，紧紧贴在了正被强光干扰和雪花覆盖的主观察窗内侧！
拓印膜覆盖窗面的瞬间，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层嗜盐菌晶壳仿佛被深海的黑暗激活，微微泛出幽蓝的荧光。拓印其上、描述黄河壶口“悬流千丈，浑洪赑怒”等激流险滩的文字笔画，在幽蓝的荧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条微缩的、奔腾咆哮的古老河流！
更令人震撼的是，窗外那片被强光干扰和雪花噪点充斥的混沌景象，在拓印膜的“过滤”下，竟发生了奇妙的转变！扭曲的雪花噪点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那些发光的文字笔画引导、重组！无数噪点在晶壳的幽蓝光芒和文字的“河道”牵引下，迅速汇聚、流淌，竟在观察窗上形成了一幅全新的、极其清晰的动态水流图！
这并非现代声呐成像图，而是充满了古老意象的水文图！清晰地标注出了下方断崖边缘几股致命的横切暗流（标注为“伏流之蛟”）的位置、走向和强度，以及几处相对平缓、可供穿行的“安全水道”（标注为“禹王疏浚处”）！每一个标注都对应着《水经注》原文中对水文凶险的精妙描述！
“左满舵！下潜十五米！避开‘伏流之蛟’，切入‘禹王疏浚处’！”李长庚盯着窗上那由噪点转化而来的、流淌着幽蓝文字光芒的古水文图，斩钉截铁地下令！
驾驶员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信任这位科学泰斗的判断，猛地一推操纵杆！“蛟龙号”庞大的身躯灵巧地向左下方倾斜、切入！
几乎就在深潜器切入那条“安全水道”的同一秒！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传来！并非爆炸，而是强大的暗流撞击海床发出的恐怖呻吟！只见“蛟龙号”刚刚悬停的位置，几股肉眼可见的、夹杂着浑浊泥沙的狂暴水流如同发怒的黑龙，猛地从断崖下方对冲、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致命的漩涡！那个位置，正是古水文图上标注的“伏流之蛟”的核心交汇点！
而那个急速逼近、意图逼迫“蛟龙号”进入陷阱的“海神之子”号，显然没料到目标会突然精准变向。它自身强大的前冲惯性，加上对下方暗流的低估，让它收势不及，一头扎进了那片刚刚形成的死亡漩涡边缘！
声呐屏幕上，代表“海神之子”号的红点剧烈地颠簸、旋转起来！其发出的强光干扰和声呐脉冲瞬间变得混乱不堪！它如同被无形巨手抓住的玩具，在狂暴的暗流中狼狈挣扎。
与此同时，脱离了险境的“蛟龙号”声呐屏上，却出现了另一幅令人瞠目的景象！
无数细密的、代表大型生物的光点，如同受到召唤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汇聚而来！抹香鲸、巨头鲸…这些深海的庞然大物，它们悠长而低沉的鸣叫通过水听器传入舱内，形成一首宏大而安宁的深海乐章。鲸群巧妙地游弋在“蛟龙号”周围，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壁垒，自然而然地隔断了“海神之子”号混乱的干扰信号，更在声呐图上清晰地勾勒出一条远离暗流漩涡的安全航线！它们的阵型，竟与观察窗上拓印膜显示的“禹王疏浚”安全水道完美重合！
驾驶舱内一片寂静，只有鲸歌在回荡。所有人都被这由古老文字指引、深海巨兽护航的神迹震撼得说不出话。李长庚缓缓吐出一口气，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拂过观察窗上那依旧散发着幽蓝微光的《水经注》拓印。深潜器机械臂前端，那个在出发前被方清墨亲手刻上的良渚神徽（一个简化的神人兽面纹），在探照灯的余光中，似乎也流转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泽。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河北涿州郦道元故里。
深秋的寒风卷过空旷的碑林，吹动枯黄的野草，发出萧瑟的呜咽。方清墨裹紧了外套，站在一块巨大的、饱经风霜的北魏石碑前。碑身布满青苔和雨水冲刷的痕迹，但上面阴刻的文字依旧清晰可辨——正是《水经注》中关于河水（黄河）水文最为精妙的篇章。
陪同的当地老学者，一位对郦道元生平痴迷的退休教师，正用一把特制的软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碑文凹陷处的浮尘和几片顽固的鸟粪。他一边清理，一边感慨：“方院士您看，道元公这‘脉水’之说，绝非臆想。他定是走遍山川，俯察地理，才知‘水有脉，如人有经络，通则畅，塞则怒’的道理…咦？”
老学者清理的动作突然停住，凑近石碑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被青苔半掩的凹陷。他轻轻拨开浓密的苔藓，露出下面一小片相对光洁的石面。那上面，赫然残留着一些极淡的、暗红色的点状和短线刻痕，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的标记。
“怪了，以前没发现这里有刻痕啊？”老学者疑惑地嘀咕。
方清墨的心却猛地一跳！她立刻想起李长庚带走的拓印纸，正是取自这块石碑！那嗜盐菌培养液…难道激活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高倍便携显微镜，对准了那片暗红刻痕。
显微镜下，景象令人屏息！
那并非简单的刻痕，而是一层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微小生物化石构成的生物膜！这些化石形态奇特，有着螺旋状的壳、鞭毛状的触须，赫然是只存在于深海热泉或极高压环境的远古微生物！更奇异的是，这些微生物化石的排列，竟然隐隐构成了一幅微缩的、如同树枝分叉般的网络结构图！
方清墨的呼吸瞬间凝滞！这结构…与她实验室正在研究的、某种从马里亚纳海沟超深渊样本中分离出的极端嗜压古菌的分泌物结构图，几乎一模一样！这种分泌物被初步证实，能高效修复受损的人类细胞线粒体，延缓衰老！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入她的脑海！她猛地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石碑，穿透了千山万水，直抵那黑暗的深渊！显微镜下的深海微生物化石网络图，与她出发前儿子李天枢在漠河冰洞中绘制的、那头喷吐着毁灭之焰的冰龙画，在她记忆中瞬间重叠！
冰龙那覆盖着冰晶鳞片的庞大躯干，其鳞片连接的纹理走向，竟与这深海化石构成的修复网络图，惊人地相似！一个象征着毁灭与严寒，一个代表着修复与生命本源，却在微观结构上呈现出同源的、分形几何般的美！
“生命本源…”方清墨的声音带着近乎战栗的顿悟，在萧瑟的秋风中响起，“不在别处，就在这‘归墟’之底！《山海经》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归墟，是万水汇聚消亡之地，亦是…万物孕育重生之源！这深海的‘脉’，连接着生命最古老的‘水经’！”
一阵寒风吹过碑林，卷起几片枯叶。方清墨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片来自漠河古冰洞附近采集、用特殊方法冻干的野菜。这来自极北之地的生命印记，与石碑上深海的古老回响，与儿子笔下那象征危机的冰龙之形，在寒风中交织碰撞。深潜器舱内，那袋漂浮的漠河冻干野菜，仿佛也在这万米海沟的黑暗中，散发出微弱而坚韧的生命气息。深渊的低吼与鲸群的吟唱，共同诉说着生命在毁灭与重生间那永恒流转的壮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