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微微发粘的热度，吹过簋街狭窄的街道。往日里人声鼎沸、烟火气直冲云霄的“深夜食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为应对潜在风险而进行的封锁演练正在进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带着消毒意味的薄纱，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空旷的街面上喷洒药剂，白色的雾状水汽在霓虹招牌投下的斑斓光影中弥漫、升腾，将那些“麻小”、“爆肚”、“羊蝎子”的炫目灯箱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晃动的色块，如同印象派画家笔下的迷离梦境。
警戒带像一条条黄色的巨蟒，缠绕在路边的老杨树上，也封锁了一个个熟悉的摊位入口。李玄策牵着李天枢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空旷得有些诡异的街道上穿行。李天枢显得异常焦躁，小小的鼻翼不断翕动着，像一只在陌生丛林里嗅探着特殊气息的小兽。他挣脱了父亲的手，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向前方一个被警戒带圈起来的位置。
“老张叔！老张叔的摊子呢？”李天枢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扑到警戒带前，小脸几乎要贴上去，目光急切地在圈定的范围内搜寻。那里空荡荡的，只留下几道被三轮车轮胎反复碾压形成的、深嵌在柏油路面里的黑色油渍印记，还有旁边杨树根下散落的一些竹签子和一次性纸碗碎片。
就在李天枢急得快跳脚的时候，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味，穿透了浓重的消毒水屏障，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钩住了他的嗅觉神经！那是一种复杂而霸道的香气——滚烫红油热烈奔放的焦香、花椒麻椒勾魂摄魄的辛香、各种香料在长时间炖煮中释放出的醇厚底蕴……但在这所有浓墨重彩的底色之上，一种极其清冽、带着独特药草芬芳的奇异气息如同点睛之笔，顽强地钻了出来！正是这缕独特的清冽药香，让李天枢瞬间确认了来源！
“在那里！味道！”李天枢猛地指向街道深处，一个靠近公共厕所后墙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废弃的绿色大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是平日里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
李玄策没有犹豫，立刻拉着儿子绕开警戒带，快步向那个阴暗角落走去。消毒水的味道在这里混合着厕所的氨水味和垃圾的腐败气，更加令人窒息。就在绕过最后一个垃圾桶的瞬间，他们看到了。
一辆极其破旧的三轮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静静地蜷缩在墙根最深的阴影里。车身锈迹斑斑，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车斗里，几个蒙着厚厚油垢的坛坛罐罐堆放着。其中一个敞着口的粗陶酱坛，在昏暗光线下，坛口凝结的深红色辣酱油光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粘稠厚重的光泽。那股霸道又带着清冽药香的气味，正是从这里顽强地散发出来，与周遭污浊的空气激烈地对抗着。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凌乱的男人，正佝偻着背，蹲在三轮车旁，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听到脚步声，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写满惊恐、疲惫和绝望的脸。正是麻辣烫摊主老张。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看到李玄策父子，尤其是认出李玄策后，他脸上的惊恐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甚，下意识地想往墙角更深处缩去。
“老张？”李玄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带着一丝安抚，“是我，李玄策。别怕，我们不是来赶你的。”
老张哆嗦着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认出了李玄策，这位以前常来照顾他生意、后来身份越来越显赫的熟客。这份认知似乎让他更加惶恐，仿佛自己卑微的存在惊扰了什么大人物。
“老张叔！”李天枢却不管这些，他挣脱父亲的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到老张面前，小手指着那口敞开的辣酱坛子，急切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喊道：“你的辣酱！你的辣酱是药！是好东西！我闻到了！是它能帮人！”
“药？”老张愣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激动的小男孩，又看看那口他赖以生存的酱坛。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也太沉重了。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在夹缝里卖点小吃的摊贩而已。
“娃……娃儿……”老张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口音，“莫瞎说……这……这就是俺家祖传的方子……加点紫苏叶熬的酱……去年……去年俺咳得喘不上气，又没钱去医院……就靠它……靠它顶过来的……”他像是被勾起了某种深藏的恐惧和求生本能，下意识地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紧紧护住了那个酱坛，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涌上了一层深深的困惑和一丝被理解、被点破秘密后的委屈。
李玄策的心猛地一紧。李天枢的“闻”觉从未出错。他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落在那坛深红色的酱料上。“老张，能让我尝尝吗？就一小口。”
老张看着李玄策诚恳而严肃的眼神，又看看李天枢那急切期盼的小脸，犹豫了片刻，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他摸索着从车斗里一个油腻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边缘豁口的、洗得还算干净的瓷勺子，哆嗦着伸进酱坛，舀了浅浅一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那点深红色的酱料在勺子里微微颤动，散发着浓郁而奇异的混合香气。
李玄策接过勺子，没有犹豫，直接送入口中。舌尖接触酱料的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着辣椒素和花椒素的灼热感猛地炸开，如同点燃了一团火焰！紧接着，是各种香料复合的厚重咸鲜味。然而，就在这浓烈得几乎要掩盖一切的味觉风暴里，一种极其独特、极其清冽的草本气息，带着一丝微妙的回甘和隐隐的清凉感，如同在火山爆发中心涌出的一股清泉，顽强地穿透了所有厚重的味道屏障，清晰地抵达了他的味蕾深处！这感觉……绝不仅仅是调味料那么简单！它带着一种生物活性物质特有的、刺激口腔黏膜后产生的微妙反应，让李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他细细品味、试图抓住那缕清冽气息的本质时——
“嗡——！嗡——！嗡——！”
李玄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警报提示音一声紧过一声，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角落的寂静！他心头一凛，立刻掏出手机。屏幕上，鲜红刺目的警报推送如同血崩般瞬间刷满屏幕：
【紧急公共卫生警报：广州检测到新型delta变异株爆发！传播速度极快！感染风险陡增！请全体市民提高警惕……】
delta变异株！比原始毒株传染性强数倍、更狡猾、更危险的新变种！就在这个时刻爆发了！
手机屏幕刺目的红光映在李玄策骤然凝重的脸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老张，射向那口还敞开着、散发着奇异药草清香的紫苏辣酱坛！祖传的紫苏酱方……去年顶住了咳嗽……此刻味蕾上残留的清冽与微凉……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这酱里蕴含的活性物质，很可能具有抑制病毒复制或缓解症状的潜力！民间智慧！在科学尚未企及的地方，在普通人为生存挣扎的角落，竟然可能藏着对抗这场席卷全球灾难的钥匙！
消毒水的浓烈气味、辣酱的霸道辛香、紫苏的清冽药香，还有垃圾腐败的酸臭、公共厕所的氨味……所有复杂而强烈的气息在这一刻猛地冲上李玄策的鼻腔，狠狠撞击着他的泪腺！一股难以抑制的酸热感瞬间从鼻腔直冲眼底，视线在刹那间模糊了。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对这朴素生命力量油然而生的敬意的冲击波！
“老张！”李玄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不受控制的泪意，目光死死锁住惊恐不安的老张，“你家的祖传紫苏酱方……能写给我吗？每一个原料，每一种配比，每一步熬制的细节！这很重要！可能……可能能救很多人的命！”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老张被李玄策此刻的神情和话语彻底震住了。救很多人的命？就凭他这口祖传的、只是为了生计和活命的辣酱？他看着李玄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急切和某种神圣感的灼热光芒，再看看旁边李天枢那用力点头、充满信任的小脸。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冲击着这个卑微了一辈子的老人。恐惧、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被命运选中般的、沉重的责任感。
他哆嗦着，不再犹豫，颤抖着从贴身的、同样沾满油污的衬衣内袋里，摸索出一个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那油纸早已被岁月和汗水浸透，变得黄黑发亮，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他一层层，极其小心地剥开油纸，仿佛在打开一个尘封千年的宝藏。
最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已经发黄变脆的毛边纸。纸张的质地粗糙，显然年代久远。老张用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泥土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几乎是虔诚地将纸张展开，递给了李玄策。纸上，是用毛笔小楷工整写下的几行字，墨迹早已因岁月和汗水而晕染，有些字迹模糊不清：
紫苏秘酱方
紫苏叶（霜后）三斤，择净，阴干研末（留细末半斤待用）
上好菜籽油十斤，入锅烧至青烟尽
下葱姜蒜末、川椒、八角、桂皮、草果、香叶各二两，文火熬香，沥渣
油温降，入紫苏末一斤半，文火慢熬一炷香，勿焦
入郫县豆瓣酱三斤（捣细），海盐一斤，永川豆豉一斤（捣烂），醪糟汁半斤，同熬半炷香
离火，待温，入生紫苏细末半斤，拌匀，封坛泥固，窖藏百日方成
——张氏祖传 光绪廿八年立
每一个字，都带着旧时代的烟火气，也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智慧。李玄策屏住呼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仔细阅读着这古老的配方。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生紫苏细末半斤，离火待温入”这一行字上。关键很可能就在这里！高温熬煮会破坏紫苏中某些活性成分，最后加入生紫苏末，保留了其原始的、未被破坏的药效！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酱坛旁、使劲嗅着那清冽药香的李天枢，突然“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他馋得太厉害，又闻得太专注，一丝亮晶晶的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了下来，滴落在他胸前的衣领上。
初夏的衣裳本就轻薄，那口水迅速渗透了棉质的布料。就在那片被口水洇湿、颜色变深的衣领布料上，在昏黄的光线下，竟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叶脉般延伸交织的暗色纹路！那纹路弯弯曲曲，形态天然，像极了紫苏叶背面那独特的脉络结构！仿佛是那酱中蕴含的紫苏精魂，透过这无意的口水印记，悄然显形。
李玄策的目光，从古老的配方移到儿子口水浸透、浮现叶脉暗纹的衣领，再落到那口敞开的、凝聚着祖辈智慧与生存挣扎的酱坛上。坛口，为了防止空气进入而涂抹的厚厚泥封，在岁月和油污的侵蚀下裂开了几道缝隙。其中一道较深的裂缝里，赫然嵌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的瓷片！那瓷片质地细腻，釉色是天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李玄策对古物略有涉猎，心头猛地一跳——这釉色、这质地，分明是河南巩义窑宋元时期的特征！
广州delta爆发的警报还在手机屏幕上无声地闪烁着红光。祖传的紫苏酱方、口水印出的紫苏叶脉、泥封中嵌着的巩义古瓷片……这一切，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这个弥漫着消毒水、辣酱香和垃圾腐臭的阴暗角落，被命运的线强行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危机的未来。
李玄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张承载着生命希望的黄纸秘方，将它贴身放好。他再次看向惊恐未消的老张，眼神复杂而坚定。
“老张，这方子，还有这坛酱……可能真是救命的药引子。” 他沉声道，声音在消毒水弥漫的寂静角落里显得异常清晰，“跟我走，我们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