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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第一缕晨光,怯生生地爬上雕花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淡金的薄纱。昨夜一场悄然而至的细雪,为庭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披上了素衣。几朵殷红的花苞,倔强地刺破雪幕,在凛冽的寒气里无声绽放,清冷的幽香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半开的窗缝,萦绕在李玄策的鼻尖。

他静静立在窗前,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窗外,是京城新岁的宁静,白雪覆盖着青砖灰瓦的胡同屋顶,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喜庆而遥远。然而这安宁并未能浸透他的内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冰冷的木质,目光穿透庭院,思绪却沉甸甸地坠回了不久前那个冬至的夜晚。

家宴的暖意融融犹在眼前,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满厅堂,餐桌上佳肴香气四溢,三代同堂的笑语喧哗仿佛还在耳畔。可就在那片温暖的底色上,儿子李天枢稚嫩脸庞上骤然浮现的迷茫与惊悸,如同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孩子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困惑,低低地说:“爸爸…好多好多的白雾…冷…好冷啊…” 那话语里裹挟的不安,像无形的冰针,瞬间刺穿了节日的喧闹。天枢极少如此清晰地表达他的“感觉”,每一次,都预示着某种风暴的酝酿。这“白雾”与“冷”,究竟指向何方?

书案上,一叠特制的洒金红笺静静铺展,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微芒。李玄策转身,走到案前,提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紫檀狼毫。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端,凝滞了片刻。墨珠滴落,在红笺上晕开一小片深沉的印记,如同他此刻的心绪。终于,他落笔,笔走龙蛇,字迹沉雄而内敛:

> 履霜坚冰至,君子慎始。

> 守正念,怀仁心,共克时艰。

墨色在艳红的底子上显得格外凝重。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力透纸背。落款处,“玄策”二字,如磐石般稳稳压住纸角。他轻轻吹干墨迹,看着这十二个字,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诫即将收到这笺文的核心团队。霜露降下,意味着坚硬的寒冰就在前方,需得在最初始的端倪处就万分谨慎。无论前路如何诡谲莫测,唯有秉持正道之念,怀揣仁爱之心,方能带领众人,共渡这即将到来的难关。他小心地将红笺折好,装入一个朴素的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上私章。这枚小小的印章,此刻承载的是沉甸甸的预感和责任。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一条缝,妻子方清墨探进头来,柔声唤道:“玄策,早餐好了。” 她穿着居家的浅米色高领毛衣,外面随意披了件薄开衫,素净的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但细看之下,眼底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倦意与关切。

餐厅里暖意融融。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摆着几碟清爽的小菜,白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几笼小巧玲珑的虾饺和烧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方清墨正细心地为婆婆盛粥。李玄策的母亲坐在主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尚好,看着满桌的儿孙,脸上是满足的慈祥。

“念墨呢?还没起来?” 李玄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女儿空着的位置。

“早起来啦,” 方清墨笑道,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刚还在这儿喝了半杯豆浆,接了个越洋视频,好像是加州那边实验室的紧急数据,又回她房间捣鼓那些模型去了。说待会儿再下来吃。” 她语气里满是无奈又骄傲的宠溺。

这时,李天枢被保姆领着从侧厅走进来。小男孩穿着合身的深蓝色小毛衣,头发柔顺地贴在额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玩具——那并非时下流行的塑料机甲或电子屏,而是一块打磨光滑、纹理清晰的深色木盘,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精巧地镶嵌着一幅繁复的星图,几颗代表行星的微小玉石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这是爷爷李长庚去年回国时,特意为他亲手制作的“天枢星盘”。

李天枢安静地爬上自己的高脚椅,将星盘小心地放在面前的桌布上。他并没有立刻去拿勺子,而是伸出小小的食指,沿着星图上一条微不可察的暗色轨迹,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双酷似父亲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专注地盯着星盘,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一下,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思。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新年的喜悦气氛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了。李玄策和方清墨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儿子指尖划过的那条暗轨,仿佛也划过了他们的心尖。

早餐在一种温馨却隐隐透着沉闷的气氛中进行。母亲絮叨着些家长里短,方清墨轻声应和着。李玄策舀起一勺粥,温热的米香在舌尖弥漫,却难以驱散心头的寒意。他目光几次掠过儿子沉默的小脸,那专注描摹星图的模样,与冬至夜那句“白雾冷”的低语重叠在一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这孩子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份模糊却往往惊人的感知力,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就在这时,书房通往餐厅的侧门被无声地推开,秘书小郑步履轻捷地走了进来。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文件夹。他径直走到李玄策身侧,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处的李玄策和方清墨能听清:

“先生,紧急内参。关于江城……近期出现数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的初步观察报告。临床表现有共性,传染途径尚不完全明确。这是目前能汇总到的所有碎片信息。” 他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李玄策手边的桌布上。

李玄策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勺子放下。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沉稳如常。然而,坐在他旁边的方清墨清晰地捕捉到,在他拿起文件夹的瞬间,那两道总是显得沉着坚毅的浓眉,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心处拧起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竖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一闪即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方清墨心头漾开更大的波澜。她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李玄策没有立刻翻开文件夹。他用指尖感受着那硬质封面的冰凉,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株老梅依旧在薄雪中静立,寒香如故。只是那几朵倔强的红梅,在灰白背景的映衬下,莫名地透出一种孤绝的意味。他沉默了几秒钟,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保姆收拾碗碟的轻微碰撞声,母亲低声询问方清墨关于念墨学业的话语,都成了这短暂寂静的背景音。

“知道了。” 李玄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侧过头,对小郑吩咐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所有相关资料,立刻提升为‘寒梅’级密件。通知信息中心,启动‘未雨绸缪’预案中的‘雾锁’模块,所有关于此事的追踪数据流,必须全链路加密,由‘天枢’节点直接监管。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报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江城本地,我们早期布局的那些‘耳目’,要让他们动起来,眼睛擦亮些。”

“明白,先生。我立刻去办。” 小郑神色一凛,干脆利落地应下,拿起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餐厅里短暂的凝滞气氛似乎随着小郑的离开而松动了一些。母亲关切地问:“玄策,又有公事?这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李玄策脸上瞬间浮起温和的笑意,那抹凝重仿佛从未出现过:“一点小事,妈,您别操心。工作嘛,随时都可能有。” 他重新拿起勺子,舀起碗里微凉的粥,仿佛刚才那几句分量千钧的指令只是寻常的家常话。

方清墨默默地将一杯刚续上的热茶推到他手边。她的目光落在丈夫握着勺子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瓷勺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知道,他平静表面下,那根名为责任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她想起早餐前在书房门口瞥见的那一幕——他独自立于寒梅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那是山雨欲来时,孤峰独峙的沉默。

李天枢似乎对大人的对话毫无所觉。他依旧低着头,小手指在星盘上那条暗色的轨迹上滑动。只是这一次,他滑动的速度似乎慢了一点点,小嘴微微抿着,像是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阻滞。那专注的侧影,像一尊小小的沉思者雕像。

早餐后,李玄策并未立刻返回书房处理那必定接踵而至的“寒梅”密件。他踱步到客厅一隅的博古架前。架上除了几件古朴的瓷器,更多的是泛黄的旧照片。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上。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卷起,色彩也略略褪去。那是1998年的夏天,长江惊涛骇浪,浊流滔天。画面中央,一个浑身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制服颜色的年轻人,正和一群同样泥泞不堪的工人、士兵一起,用血肉之躯扛着沉重的沙袋,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组成一道人墙。年轻人脸上满是泥水,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脚下翻滚的洪水,那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决绝。那是二十七岁的李玄策,时任三峡防汛局某处副处长,在荆江大堤最危急的关头。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疲惫却无比坚定的脸庞。冰凉的玻璃相框,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洪水的寒意与堤坝泥土的腥气。二十多年了,从防汛站的技术员,到三峡的搏浪者,再到奥运的守护人,国安部的暗影行者,直至如今国家智囊团的首席,肩头扛着全球化的棋局与人类星途的微光。位置越来越高,视野越来越广,可每一次当风暴的阴影悄然迫近时,他心头涌起的,依然是当年在堤坝上,听着脚下洪水咆哮、看着身后万家灯火时,那份最原始、最沉重的守护之责。这责任,从未因地位的变迁而减轻分毫,反而像雪球,在时光的坡道上越滚越大,重逾千钧。

“青山绿水……”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这不仅仅是他净化人类内心世界的宏愿起点,此刻更像是一句沉甸甸的谶语。若连呼吸的空气都潜藏着致命的危机,若连最寻常的相聚都成为奢望,那心中的“绿水青山”又从何谈起?天枢感知到的“白雾”,江城报告里的“不明肺炎”,秘书呈递文件夹时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无数碎片在他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下开始自动拼接、组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一场可能席卷一切的瘟疫风暴。他需要证据,需要时间,更需要未雨绸缪的决断。

窗外,一阵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过庭院,吹得那株老梅的枝桠簌簌作响。一根细小的枯枝承受不住积雪与新风的重量,“啪”的一声脆响,从高处断裂,跌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目。

几乎就在枯枝落地的同时,一直安静坐在沙发角落描摹星图的李天枢,小小的身体忽然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近乎恐惧的情绪。他丢开手中的星盘,跳下沙发,快步跑到父亲身边,伸出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李玄策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

李玄策低头,对上儿子那双写满不安的眼睛。孩子的手很小,很凉,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攥着他。

“爸爸,” 天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仰着小脸,指向窗外那根落在雪地上的断枝,又像是透过断枝指向更遥远、更模糊的所在,“雾……要来了。冷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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