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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问号在风中旋舞

深秋最后的斑斓,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彻底抹去。京城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脏污的铅板,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上。朔风呼啸着,如同无形的巨鞭,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街道上,行人裹紧厚重的冬衣,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卷走。枯黄的落叶被寒风裹挟着,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打着旋儿,时而贴地疾走,时而腾空乱舞,像无数个巨大而焦灼的问号,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徒劳地盘旋,最终无力地堆积在墙角或车轮之下。

这无形的问号,不仅仅飘荡在街头巷尾,更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报纸的头版头条、网络论坛的热门话题、街角小摊收音机里传出的议论声,甚至公交地铁上陌生人压低嗓音的交头接耳,都聚焦在同一个词上——“异地高考”。一份刚刚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的政策草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或只是表面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汹涌的涟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期待、焦虑、不平、茫然……混杂在初冬凛冽的寒气里,吸一口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听说没?门槛又降了!以后阿猫阿狗都能在这儿高考了?”

“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买学区房,孩子拼死拼活考重点,到头来名额被挤占?”

“唉,我家孩子从小在这儿长大,教材都不一样,回老家考不是明摆着吃亏吗?政策再不改,娃的前程就毁了!”

“教育资源就那么多,都涌进来,谁受得了?教学质量下降怎么办?”

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的萧索街景,也像极了人们心中对未来的迷茫与不确定。靠窗的位置,几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正激烈地争论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国家安全的神经中枢,李玄策的办公室内暖气充足,却因主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而显得有些清冷。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旁,散落着几份被红蓝笔反复圈画过的剪报和厚厚的舆情简报。最上面一份的标题触目惊心:《异地高考:公平诉求下的资源困局与阶层焦虑》。旁边,是几份打印出来的网络热帖截图,充斥着“教育特权”、“资源挤兑”、“寒门再难出贵子”等极具煽动性和对立性的字眼,每一个都被红笔重重圈出,旁边是李玄策凌厉的笔迹:“警惕极端化!关注潜在煽动点!”

李玄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办公桌。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风中狂舞的枯枝。他穿着熨帖的深色制服,肩章上的星徽在室内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然而,此刻他挺拔的身影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冰凉的窗玻璃,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教育,国之根本,也是民之命脉…”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投向城市灰蒙蒙的远方,心中无声地低语,“这政策,牵动的是千万家庭的心,是无数孩子的前程,更是社会情绪的敏感神经。公平的诉求,是正当的,是火种;可承载力的极限,是冰冷的现实,是干柴。这把火点起来,是照亮前路,还是焚毁桥梁?” 那份舆情简报上被圈出的尖锐字眼,在他脑中盘旋,像毒蛇吐信。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潜藏的危险——极端化、对立化,以及可能被别有用心者点燃、利用,最终酿成群体性事件或社会撕裂的巨大风险。这无形的涟漪,比窗外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冷意。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浓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却未能驱散心头的沉重。那些剪报上描述的困境,那些网络帖子里宣泄的焦虑,并非空穴来风。这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在资源匮乏的乡村,靠着母亲王秀芹微薄的工资和父亲偶尔带回的鱼获,在简陋的教室里追逐知识的光亮。那份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他感同身受。可如今,站在更高的位置,他看到的却是更复杂的图景:渴望与焦虑交织,公平与承载力角力,理想与现实碰撞。这绝非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决心已下。李玄策脱下制服外套,换上深色的便装夹克。他需要离开这指挥塔,沉下去,去听一听大地真实的脉动。

场景一:城中村,出租屋的微光与忧虑

车子七拐八绕,停在一片低矮、密集的城中村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油烟和廉价洗涤剂混合的味道。狭窄的巷道上方,各种电线如同蛛网般纠缠。李玄策在一名便装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一栋外墙斑驳的筒子楼。楼道昏暗,堆满了杂物。

敲开其中一扇薄薄的铁皮门。开门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身后是同样疲惫的丈夫和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正趴在低矮饭桌上写作业的男孩。屋内空间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旧衣柜。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光线昏暗。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

“领导…请进,地方小…” 男人搓着手,有些局促。女人忙着倒水,用的是掉了瓷的搪瓷缸。

李玄策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忙。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写作业的孩子身上。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小脸冻得有点红,手指也有些红肿。他正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眼神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认真和一丝忧虑。

“孩子学习怎么样?” 李玄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蹲下身,视线与孩子平齐。

孩子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沉静、眼神深邃的陌生人,小声说:“还…还行。”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铅笔上已经磨损的漆皮。

“听说新的高考政策出来了?” 旁边的男人叹了口气,接过话头,愁容满面,“领导,我们两口子在这儿打工快十年了,孩子从幼儿园就在这儿上的。老家?老家教材都不一样,亲戚也多年不走动了,回去两眼一抹黑啊!可留在这儿…” 他看了一眼简陋的屋子,又看看孩子,“门槛这么高,我们这种没户口没房子的,娃能考得上吗?这不等于…等于让娃去跳火坑吗?” 女人的眼圈也红了,默默用围裙擦了下眼角。

昏暗的灯光下,李玄策清晰地看到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对“留下”的渴望,以及对“火坑”的懵懂恐惧。他注意到孩子冻红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支旧铅笔,也注意到他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书包。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沉。他伸出手,不是去拍孩子的头,而是轻轻碰了碰孩子红肿的手指,触感冰凉。“天冷,注意保暖。”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场景二:名校门外,焦虑的寒流

午后,京城一所知名的重点中学门外。寒风并未阻挡家长们接孩子的热情,各种车辆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衣着光鲜的家长们三五成群,裹着昂贵的羽绒服,低声交谈着,目光却紧紧锁定着校门。

李玄策像一个普通的接孩子的家长,混在人群中。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寒风送来的只言片语。

“…王姐,你们家学区房是前年买的吧?花了多少?八百?啧,现在好了,政策一松,门槛降低,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我们花这么大代价图什么?”

“就是!师资就那么多,教室就那么大,都涌进来,教学质量能不下降?升学率还能保证?这对我们孩子公平吗?我们交的税都喂狗了?”

“听说隔壁班有个孩子,父母就是菜市场卖菜的,没户口,现在也想着转进来呢!以后跟咱孩子一个班?这环境能一样吗?不是拉低档次?”

“我打听过了,得赶紧找关系,看能不能给孩子报几个竞赛班,多拿点证书,不然以后竞争更激烈,吃亏大了!”

语气中的焦虑、不满甚至隐隐的优越感和排他性,像冰冷的针,刺入李玄策的耳中。他观察着这些家长:有的眉头紧锁,手指烦躁地点着手机屏幕;有的抱着胳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有的则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向同伴宣泄着不满。他们的焦虑是真实的,甚至带着某种恐慌。校门口巨大的电子屏上,鲜红的“追求卓越,勇攀高峰”标语在寒风中闪烁,与家长们脸上的忧心忡忡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李玄策的心头,那份沉重感又添了几分。

离开喧嚣的校门口,李玄策又来到市教育部门。一间朴素的会议室里,几位相关负责人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报表和数据图。

“李部长,情况就是这样。”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局长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审慎,“我们完全理解流动人口子女接受公平教育的诉求,这是基本人权。但是,现实的压力非常大。” 他用手指点着图表上的数字,“您看,近五年来,随迁子女数量年均增长超过15%,而我们的学位供给、师资力量、校舍扩容速度,远远跟不上这个节奏。财政投入已经尽力倾斜,但缺口依然巨大。”

他翻过一页,是几张不同学校教室、宿舍的实景照片,无不显示着人满为患的拥挤状态。“保证基本的教育质量,是我们的底线。如果为了满足‘公平’的呼声,不顾承载能力盲目放开,导致大班额、师资稀释、管理混乱,最终受害的还是所有孩子,包括本地的和流动的。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老局长抬起头,目光恳切,“改革势在必行,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但怎么改?需要时间,需要顶层设计,需要更多的资源投入,更需要一个平稳的过渡期。急不得,也乱不得啊!”

李玄策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拥挤的照片。每一次倾听,都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这潭水的浑浊与深度。流动人口子女眼中对“留下”的渴望是那么灼热,本地家长对“公平”的焦虑是那么真切,地方政府面对的现实困境又是那么冰冷坚硬。这绝非一道简单的对错题。教育,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最有力的阶梯,是点亮未来的火种。然而,这阶梯的每一级,都需要稳固的基石;这火种,需要合理的空间才能燎原。强行攀爬,基石不稳则梯毁人亡;无序燃烧,火种失控则玉石俱焚。内心的独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这基石,这空间,如何铸就?如何平衡?”

深夜。喧嚣的城市逐渐沉寂,寒风依旧在窗外呜咽。李玄策的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堆满文件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思想者剪影。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白天的所见所闻所感。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份关于孩子未来的焦虑或期盼。他脑海中回响着出租屋里男人的叹息、名校门外家长的抱怨、老局长无奈而审慎的话语。

判断已然清晰。政策讨论本身是社会进步的必然,是民意的正常表达。但这股讨论的浪潮中,暗流汹涌。极端化、对立化的言论如同毒草,极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煽动,成为制造群体性事件、撕裂社会共识的导火索。而校园,作为社会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作为孩子们成长的净土,绝不能成为情绪对抗和外部势力渗透的战场!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专线。听筒里传来清晰的待接音。几秒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应答:“这里是总值班室。”

“我是李玄策。”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当前‘异地高考’政策引发的社会关注,传达以下指示,立即执行!”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带着清晰的指令波纹扩散开去:

“第一,网信部门牵头,协同宣传口,加强网络舆情监测与引导。对恶意捏造、传播谣言,煽动地域对立、群体仇恨,刻意渲染恐慌、挑拨矛盾的言论和账号,第一时间锁定证据,依法依规坚决处置!要打早打小,绝不允许形成气候!”

“第二,治安、内保部门联动,密切监测重点地区、重点人群(特别是学生家长群体)的情绪波动和社会面动态。对校园周边、教育机构附近等敏感区域,增派便衣力量,提高见警率。发现任何借机滋事、非法聚集、扰乱秩序的苗头,务必露头就打,果断处置,将风险化解在萌芽状态!确保社会面平稳有序。”

“第三,重中之重!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学校党政负责人,立即强化校园安全管理和学生思想引导工作!要深入排查涉校矛盾纠纷,及时化解。加强校园门禁、巡查和安保力量。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 李玄策的语气骤然加重,“要警惕外部势力利用社会热点,向校园渗透,传播错误思潮,煽动学生情绪!加强思政教育,引导学生理性看待政策调整,相信国家推进教育公平的决心和步骤。确保校园绝对安全,学生思想稳定!”

“第四,教育部门要主动作为!立即组织精干力量,针对政策草案中的核心关切和公众疑虑,准备通俗易懂、权威详实的解读材料。通过官方渠道、权威媒体,主动发声,积极回应社会关切!既要传递推进教育公平的坚定决心,也要阐明政策实施的复杂性、长期性和审慎推进的原则,争取最广泛的理解与支持!”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电话那头的人消化理解的时间,也让自己的指令更清晰地烙印下去:

“同志们,教育公平,关乎民心所向,关乎社会长治久安,更关乎国家未来人才根基!此事敏感度高、牵涉面广、影响深远。各部门务必提高政治站位,以‘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内紧外松,协同配合,严密监控,果断处置,确保平稳!此令,立即传达执行!”

“是!明白!坚决执行!” 电话那头传来斩钉截铁的回应。

放下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李玄策靠在高大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指令已发出,如同在汹涌的暗流中投下了镇海的神针。但这仅仅是开始,那关于公平、承载、未来的巨大问号,依然沉甸甸地悬在心头,等待着他和这个国家去一步步解答。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

南方的寒意,锥心之痛

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湿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钻透衣物,直刺骨髓。这种冷,比北方干冽的寒风更让人难以忍受,仿佛能渗透进灵魂深处。

王秀芹佝偻着背,独自坐在自家堂屋中央。一个小小的炭火盆放在脚边,里面几块蜂窝煤燃着微弱的蓝色火苗,努力散发着有限的热量,却难以驱散这深入骨髓的湿寒。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火盆的光映着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和孤寂。屋外,寒风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寒冷和寂静。那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王秀芹被惊得一颤,浑浊的眼睛望向墙角那个老旧的黑色座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身,蹒跚地走过去,拿起那沉重的听筒。

“喂?”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听筒里传来的,是女儿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妈…妈…小宝…小宝在学校…又…又被人欺负了…哇…”

王秀芹的心猛地一缩,握着听筒的枯瘦手背,指关节瞬间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色,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他们骂他…说他爸是劳改犯…是…是坏种…根儿里就是坏的…呜…没人跟他玩…还…还把他的作业本撕了…扔到水沟里…老师…老师看见了…也没怎么管…就说小孩子打闹…呜…妈…我该怎么办啊…小宝回来就哭…饭也不吃…缩在屋里不出来…我…我…”

女儿泣不成声的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精准地扎进王秀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一股比屋外湿冷空气更刺骨、更尖锐的寒气,从她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疼得她眼前发黑,呼吸骤然停滞,几乎要背过气去!

“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另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仿佛出于本能般,猛地、死死地抓住了身旁那张用了大半辈子的旧木桌的桌角!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地抠进了那早已包浆的木头纹理里,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仿佛要将自己的指骨都嵌进去!她佝偻的背脊瞬间僵硬地挺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瘦削的下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浑浊的老眼里,先是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骤然睁大,瞳孔紧缩。随即,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雾迅速弥漫开来,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火光倒影,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锥心刺骨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巨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外孙小宝那张天真无邪、总是带着甜甜笑容的小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可这张小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惊恐的泪水、委屈的抽噎,那双纯净的眼睛里,盛满了被孤立、被羞辱、被称作“坏种”的恐惧和绝望!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画面:瘦小的外孙在放学路上被一群孩子推搡、辱骂,他的书包被扯坏,作业本被撕碎、扔进肮脏的水沟…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无人庇护…

“造孽啊…” 王秀芹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泣血,“大人的错…天大的错…凭什么要报应到我孙儿头上?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嫩苗苗啊!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娃啊!那些挨千刀的…心咋就那么狠?老师…老师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吗?!” 巨大的悲愤和心痛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女儿那带着哭腔、描述着冰冷残酷现实的电话,像一把生锈的、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猛地、粗暴地捅开了王秀芹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闸门。

眼前炭火盆里那跳跃的、微弱的蓝色火苗,开始扭曲、变形、拉长…周围的昏暗褪去,冰冷潮湿的空气变得温暖干燥。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那是几十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午后,但阳光却出奇地灿烂、温暖。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在乡村小学简陋的土坯教室外,一片被踩得结实的泥土地操场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金黄的暖意。

年幼的李玄策,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膝盖和袖口都打着细密补丁的旧棉袄,却干干净净。他正蹲在泥地上,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耐心地在地上划拉着,教给旁边更小的妹妹李月竹认字。小月竹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跟着哥哥的笔画比划。

周围,还围着五六个同样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孩子们。他们的小脸都红扑扑的,有的吸溜着鼻涕,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像初春田野里绽放的小花。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哎呀!” 突然,一个跑跳着的小男孩不小心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硬土上,大概是磕疼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蹲在地上的李玄策立刻扔下树枝,像个小大人一样飞快地跑过去。他没有嘲笑,没有犹豫,伸出小手用力地把那个摔倒的男孩扶起来,还认真地帮他拍打掉身上沾的泥土和草屑。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脸蛋圆圆的小姑娘,赶紧从自己鼓囊囊的小口袋里掏出一颗被捂得温热的野果子——那可能是她舍不得吃,珍藏了好久的宝贝——毫不犹豫地递到那个还在抽噎的男孩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别哭啦,给你吃!可甜了!”

小男孩看着那红彤彤的果子,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咧开嘴笑了。其他孩子也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溪流撞击卵石,又像一串串被阳光晒暖的银铃在风中摇响,毫无杂质,充满了纯粹的善意和温暖的友爱,在空旷的操场上欢快地回荡。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师,背着手看着这一幕,虽然脸上表情依旧严厉,但眼神深处,却流露着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关爱与期望。

记忆的暖流,带着阳光的芬芳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汹涌地冲刷着王秀芹此刻被冰冷现实冻结的心湖。那温暖的、充满互助友爱的画面,与电话里女儿描述的、外孙在学校遭受的冰冷欺凌、刻薄孤立,形成了无比残酷、无比刺眼的对比!

那时的贫穷是实实在在的,破衣烂衫,粗茶淡饭。可是,孩子们的心啊,是透亮的,是干净的,像山泉水!他们懂得分享一颗野果的甜,懂得扶起摔倒的伙伴,懂得用最纯真的笑容温暖彼此。可现在呢?

王秀芹茫然地看着眼前跳跃的、微弱的蓝色火苗,炭火的光映在她浑浊的泪眼里,摇曳不定。巨大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困惑,像无数条冰冷的、带着荆棘的藤蔓,从心底疯狂滋生、缠绕、勒紧,让她几乎窒息。

“那时候…穷是穷…”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灵魂深处的诘问,“可娃们的心…是亲的啊!是热的啊!一颗果子,一个搀扶…现在这世道…房子高了,马路宽了,学校也漂亮了…可人心…人心咋就变得这么冷?这么硬?这么刻薄?大人的错…天大的错,为啥要让一个嫩生生的娃儿去扛?这书…读的是学问,咋就把人心…读得比石头还硬了?”

屋外,寒风呜咽着,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长长的、如同挽歌般的哀鸣。堂屋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王秀芹枯坐着,像一尊被时光和痛苦风化的石像,怀里紧紧抱着那份来自遥远过去的、虚幻的温暖,独自对抗着眼前这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困惑。那寒风卷起的、带着问号的落叶,似乎也飘进了这南方的陋室,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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