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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应急指挥中心,仿佛悬浮在京城心脏地带的一座水晶堡垒,此刻却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得几乎变形。巨大的弧形屏幕墙,分割成数十个区块,每一块都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数据与图像,将窗外闷热粘稠的夜色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冷却设备低沉的嗡鸣、键盘敲击汇成的急促暴雨、以及通讯频道里压抑而简短的确认声——“A区收到!”“b组明白!”“气象站数据持续恶化!”——交织成一首为灾难降临而奏响的、冰冷的前奏曲。

李玄策矗立在指挥台前,如同一块被巨浪反复冲刷却岿然不动的礁石。幽蓝、深红、惨白的屏幕光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淌,映照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凝重。屏幕上,卫星云图是主角:超强台风“海葵”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螺旋云系,如同宇宙巨兽缓缓睁开的、不带丝毫情感的冰冷眼眸,正贪婪地锁定着东南沿海蜿蜒曲折的轮廓线。它的每一次细微扭动,都牵动着指挥中心内数百颗心脏的狂跳。旁边的气象雷达图上,象征极端降水的深红色回波,如同不断扩散的、溃烂的伤口,吞噬着代表陆地的绿色区域,所过之处,数字疯狂跳动,雨量预测值一次次刷新着历史记录的极限。沿海水文站传回的数据曲线,不再是平滑的波浪,而是近乎垂直的陡峭悬崖,海平面正以恐怖的速度抬升。

一块分屏切换到某个沿海城市的监控画面。狂风已经提前抵达,不再是呼啸,而是如同万千厉鬼在同时尖啸、撕扯。碗口粗的行道树不再是摇曳,而是在狂风中疯狂地扭曲、痉挛,如同濒死者最后的挣扎。巨大的广告牌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最终支撑不住,“哐当”一声巨响,扭曲着砸向空无一人的街道,碎片瞬间被狂风卷走。空旷的街道上,垃圾桶、自行车、甚至小型遮阳棚,都成了风中无助的玩具,翻滚着、碰撞着。暴雨如天河倒泻,密集的雨点砸在路面、屋顶、摄像头上,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形成一片片白茫茫、令人绝望的雨幕,视线所及,一片混沌。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李玄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撞击着紧绷的鼓膜。他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他俯身靠近麦克风,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刀,瞬间斩断了背景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加密频道:

“舟桥旅,周旅长。”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却穿透力惊人。

“到!部长!” 频道那头立刻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回应,背景是隐约的风声和引擎轰鸣。

“命令你部,按‘磐石’预案,全员全装,即刻进入A区待命!目标只有一个:确保xx江大堤万无一失!重复,万无一失!大堤在,下游千万百姓的家园就在!大堤失,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你们像钉子一样,钉死在那里!” 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不容置疑。

“是!舟桥旅明白!人在堤在!请部长放心!” 周旅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血性。

“消防总队,陈总队长。”

“在!部长请指示!” 另一个频道迅速响应。

“特勤支队,携带全部水下破拆、生命探测装备,机动至b市‘老城厢’低洼社区!那里房屋老旧密集,人口密度大,排水系统脆弱,是内涝和房屋坍塌的重灾区!我要求你们,务必在洪水灌入前,打通所有可能的生命通道,确保转移路线畅通!记住,时间就是生命!”

“明白!部长!特勤支队即刻出发,保证完成任务!” 陈总队长的声音透着凝重和急切。

“民间‘蓝豹’救援队,王队长。” 李玄策的声音转向另一个频率。

“王峰收到!李部长请讲!” 一个略显粗犷但同样坚定的声音响起。

“王队长,你们熟悉c县山区的沟沟壑壑,现在,最后三个位于山坳里的自然村,通讯刚刚彻底中断,道路疑似被泥石流阻断。气象模型显示,那里将是强降雨的核心区!我命令你们,配合当地武警官兵,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天亮前,将三个村的所有村民,一个不落地转移到指定高地安置点!注意沿途山体松动迹象,行动要快,更要稳!”

“李部长放心!‘蓝豹’就是啃,也要把那几个村子的乡亲们啃出来!保证天亮前完成任务!” 王峰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悍勇之气。

每一条指令的下达,都像在李玄策的心头压上一块千斤巨石。他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和嘈杂的电流声,真切地感受到前线那扑面而来的狂风、砸在皮肤上生疼的暴雨、以及救援队员们紧绷的神经和粗重的喘息。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金属指挥台的温度,与他体内奔涌的热血形成鲜明对比。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不断更新的灾情信息,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迟疑。家国安危,系于此刻!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主屏幕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侧屏突然自动激活,弹出一个加密视频窗口。画面晃动了一下,稳定下来,显现出远在加州帕萨迪纳的李念墨。她似乎刚从繁复的计算中抽身,清秀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但那双遗传自父亲和李长庚的深邃眼眸,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专注和一丝焦急。她身后是堆满先进设备的实验室,巨大的显示屏上流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

“爸!” 李念墨的声音透过跨越太平洋的线路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她也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刚刚融合了最新三颗气象卫星、大洋浮标阵列和近地轨道微波遥感数据,‘海葵’核心雨带移动路径和强度有最新关键修正!”

指挥中心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模型显示,核心雨带登陆后的移动速度比之前预测慢了15%!这意味着它在d市上空滞留的时间将大幅延长!预计在登陆后3小时内,d市全境将遭受饱和式攻击,最大小时雨量…爸,模型推演结果是破历史极值的350毫米!而且会集中在北部山区!” 李念墨语速极快,清晰地将毁灭性的信息传递过来,“更严重的是,E水库上游集水区,正是这波超级暴雨的核心覆盖区!水库现有库容和泄洪能力,在如此强度的持续性降水面前,极限承压时间只有不到6小时!一旦超过,漫坝风险指数高达87%!后果…爸,您知道的!必须立刻加大泄洪流量,为后续洪水腾出库容!同时,泄洪路径下游的F镇,处于行洪通道的关键节点,人员必须立刻进行二次转移,范围要扩大!模型推演的洪水淹没范围和流速图已经同步加密传输至指挥系统主数据库!”

李玄策的心脏猛地一沉。念墨的模型和预警,从未出过大的偏差。350毫米的小时雨量?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像被捅了个窟窿,瀑布直接砸向人间!E水库一旦溃坝,下游将是灭顶之灾!

“收到!念墨!干得漂亮!辛苦了!” 李玄策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水利部负责人,“张部长!立刻执行‘天河倾泻’预案!E水库泄洪闸门,按念墨提供的模型建议流量,全开!重复,全开!同时,命令F镇及周边所有村庄,立刻启动最高级别应急响应!30分钟内,所有人员,必须无条件全部转移到第二、第三高地安置点!动用一切手段,强制撤离!快!快!快!”

水利部张部长脸色煞白,但动作毫不迟疑,抓起专用电话嘶吼着下达指令。整个指挥中心因为这条预警而瞬间爆发出更高强度的运转,键盘敲击声几乎连成一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时刻,指挥中心侧翼一块原本显示着某沿海小镇实时监控画面的屏幕,突然剧烈地闪烁、扭曲起来!画面中,浑浊的海浪夹杂着断裂的树木、破碎的家具,如同狂暴的野兽,已经凶猛地冲破了海堤的束缚,涌上了小镇的主干道!浑浊腥臭的海水咆哮着,疯狂地灌入道路两旁低矮的民居!一个穿着橘红色救生衣的模糊身影,正奋力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推向一处地势稍高的石阶!老人惊恐地回头,浑浊的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部!那橘红色的身影死死抵住老人,在洪流中艰难地稳住身形,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不顾一切的决绝… 就在这时,画面猛地一黑,信号中断!只剩下刺眼的雪花点和刺耳的电流噪音!

李玄策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那块漆黑的屏幕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在那一刹那完全停滞!那个橘红色的身影…他认得!那是他半年前亲自从基层防汛站提拔上来的年轻科长,叫陈默!一个沉默寡言却踏实肯干、主动请缨加入一线突击队的年轻人!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了他的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猛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秒那黑暗的屏幕,心脏就会被彻底冻结。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声音。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几秒钟的窒息感后,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和那股巨大的、名为恐惧的洪流强行压了下去。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清晰地投入下一个指令,指挥着对另一处险情的处置。无人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出血丝的凹痕。那瞬间的黑暗,像一个不详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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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方小城,女婿阿伟家。

窗外,早已不是风雨欲来,而是末日降临的疯狂景象!狂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与撞击!它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凶兽,疯狂地摇晃、撕扯着这栋不算坚固的居民楼。窗户玻璃在狂风中发出“哐哐哐”的巨响,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硬生生震碎!雨水不再是落下,而是被狂风卷成狂暴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密集的爆响,形成一道道浑浊、扭曲、不断流动的水帘,将窗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只剩下模糊晃动的黑影和令人心悸的嘶吼。屋内的灯光忽明忽暗,电压极不稳定,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小辉更加惊恐的尖声哭叫。

“奶奶!我怕!我怕!” 年仅七岁的小辉像受惊的小兽,死死地蜷缩在王秀芹的怀里,小脸煞白,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抓着王秀芹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旧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都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哭喊声更加凄厉。

“不怕,不怕,小辉乖,奶奶在,奶奶在…” 王秀芹机械地拍打着外孙的背,声音干涩而嘶哑,连她自己都听不出多少安抚的力量。她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跳出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疯狂扭动的水幕,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千里之外老家的情形。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颤抖着,几乎是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屏幕已经磨花的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僵硬、哆嗦,好几次才勉强解锁屏幕。信号格在空与微弱的一格之间疯狂跳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老家邻居张大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急促的忙音,或者干脆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冰冷女声。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理智。

“接啊…接电话啊…张大哥…” 她嘴唇哆嗦着,无声地祈祷,布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突然!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信号格艰难地跳动到一格!听筒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电流嘶啦声,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夹杂着狂风怒号、暴雨倾盆以及…某种沉闷轰隆声的背景音,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变调的男声传了过来:

“喂…喂?!是…是王老师吗?!王…王老师?!”

“张大哥?!是我!是我啊!张大哥!!” 王秀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老家怎么样了?!风…风大不大?!雨…雨呢?!老屋…我家老屋…没事吧?!啊?!”

电话那头,张大哥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断断续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

“王老师…完…完了!全完了啊!!风…风太大了!像…像疯了一样!呜呜…后山…后山塌了半边天啊!轰隆一声…地…地都在抖啊!泥…泥石流!好…好多的泥巴石头…像…像黑龙一样…冲…冲下来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大的、仿佛山崩地裂的轰隆背景音,震得王秀芹耳朵嗡嗡作响,伴随着张大哥变调的尖叫,“…你家!你家老屋的西厢房…全…全埋了啊!!就…就剩个屋顶尖了!正…正屋的墙…裂…裂开好…好大一条缝!像…像张开的大嘴!水…水都淹…淹到门槛了!呜呜…太吓人了!村里…村里老李家、赵寡妇家…房…房子都塌了…压…压人了啊…老天爷啊…”

“啪嗒!”

手机从王秀芹剧烈颤抖、完全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蜘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像一张绝望的网,罩住了她整个世界。

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蜡像。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如果不是靠着身后的墙壁,几乎要当场瘫倒。西厢房!那间承载了她和李长庚新婚燕尔、无数个夜晚在油灯下备课、看着小玄策蹒跚学步的屋子!那里面,还珍藏着…珍藏着李长庚出海前给她打磨的那支桃木簪子,用红布包着,藏在陪嫁箱子的最底层!那是他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啊!

“啊…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哀鸣般的呜咽,猛地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干枯粗糙的手指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肉里,试图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悲号。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在她布满岁月沟壑、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肆意奔流,混合着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巨大的悲痛和无助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转过身,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旁边同样被这噩耗惊得目瞪口呆的女婿阿伟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阿伟的皮肉里。

“阿伟!你听到了!你听到了吗?!” 王秀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眼睛死死瞪着女婿,里面是血红的疯狂,“老屋…老屋塌了!西厢房没了!全被泥埋了!正屋也要倒了!我要回去!阿伟!求求你了!让我回去看看!就回去看一眼!我得…我得把长庚的东西…把玄策小时候的东西…挖出来啊!我不能…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没了啊!求你了!阿伟!”

阿伟被她抓得生疼,又被她脸上那近乎疯魔的表情吓到,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王秀芹的手,脸上瞬间布满了烦躁、恐惧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回去?!你疯了吗王秀芹?!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外面!” 他指着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狂风暴雨猛烈地撞击着玻璃,“这鬼天气!飞机停飞!火车停运!高速封路!连国道都塌方了!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去?!飞回去吗?!啊?!回去找死啊?!你嫌命长是不是?!”

他喘着粗气,看着王秀芹绝望的眼神,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那“缓和”里透出的却是更深的冷酷和算计:

“再说了,你回去能干嘛?!啊?!添乱吗?!你一个老太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回去除了哭还能干嘛?!房子塌了就塌了呗,正好!省得你一天到晚老惦记着那破地方!人都差点没了,还想着那点破东西!” 他瞥了一眼还在王秀芹脚边抽泣的小辉,声音刻意放“柔”了一点,却像冰冷的刀子,“妈,你冷静点!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是想想等这风停了、雨住了,怎么弄钱!修房子要不要钱?!重建要不要钱?!小辉马上开学了,学费、书本费、兴趣班费,哪样不要钱?!光靠我这点死工资,喝西北风啊?!你光在这里哭天抢地有什么用?!能哭出钱来吗?!” 他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秀芹脸上,“听我的!就在家好好照顾小辉!这才是正经事!老家的事…等天晴了,路通了,再说!现在回去,就是添堵添乱!”

王秀芹像被阿伟这一番冷酷无情、字字诛心的话语,彻底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和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了下去,“扑通”一声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耳边是女婿阿伟冷酷的呵斥、外孙小辉持续不断的惊恐哭喊、窗外狂风暴雨歇斯底里的咆哮,还有…还有电话里张大哥描述的,那山体崩塌的轰然巨响、房屋倒塌的碎裂声、以及乡亲们绝望的哭喊声…这些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放大、反复回响,形成一片毁灭性的轰鸣!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狂暴雨水扭曲的世界。浑浊的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仿佛变成了那从后山奔涌而下的、裹挟着泥沙和巨石的泥石流!她仿佛看到那浑浊的泥浆,正无情地、缓慢地、却又势不可挡地吞噬着她记忆中的青砖黛瓦,吞噬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吞噬着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吞噬着她和李长庚共同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吞噬着她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最温暖最明亮的时光…那个被她称为“根”的地方,正在她的眼前,被这场无情的风暴,一寸寸地、残忍地抹去!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和无助,像冰冷的深海,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到窒息,感到冰冷刺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置身于冰窟。她颤抖着,用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手,艰难地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透明塑料布小心翼翼包裹了好几层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小物件。她哆嗦着,一层层剥开那湿漉漉的塑料布,里面,是一张保存了快三十年、已经泛黄卷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李长庚。他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蓝色工装,站在一艘老旧的渔船旁,笑容温和,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那是他刚当上渔船技术员不久,意气风发时拍的。

王秀芹用布满老茧、因劳作和泪水浸泡而更加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照片上丈夫那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冰凉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照片的塑料膜上,又顺着她枯瘦的手腕滑落。她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低沉的、绝望的呜咽,对着窗外肆虐的风雨,用尽灵魂的力气无声地呐喊:

“长庚…长庚啊…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没了…全没了啊…”

就在此刻!

窗外一道惨白得刺眼、如同天神震怒劈下的巨大闪电,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那刺目的光芒,透过疯狂流淌雨水的玻璃窗,将屋内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光芒中,清晰地映照出王秀芹那张被绝望彻底撕裂的脸庞——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泪水,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助,还有那死死攥着照片、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也清晰地照亮了照片上,李长庚那永恒定格在时光里的、温和而遥远的笑容。光明与黑暗,过去与现在,温暖与冰冷,希望与绝望,在这一道惨白的闪电下,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心碎的永恒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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