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块被扔进了黄浦江里，滋滋地冒着滚烫的白汽。午后两点，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梧桐树荫也遮不住的柏油路面，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油来。弄堂深处，连最聒噪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只剩下热浪在狭窄的石库门巷道里无声地翻滚、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吱呀——”一声，一扇斑驳的黑色木门被推开。满头银发的吴阿婆端着个沉甸甸的大号搪瓷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盆里是刚煮好、镇在井水里浸凉的绿豆汤，深碧色的汤水微微晃动，几粒饱满的绿豆沉浮其间，上面还漂着几片舒展的薄荷叶，光是看着，就让人舌底生津，凭空生出几分清凉的错觉。她把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弄堂口那棵老梧桐树下的小方桌上，桌旁立着一块用硬纸板写的牌子，墨汁淋漓：“天热难熬，街坊邻居，绿豆汤自取，分文不收。”
“阿婆，又来救苦救难啦？”隔壁裁缝店的张师傅汗流浃背地踱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声音都带着被热气蒸腾后的沙哑。
“快莫讲了，这鬼天气，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吴阿婆摇着一柄边缘磨得发亮的蒲扇，竹扇柄上缠着褪色的红毛线，扇面是印着褪色牡丹花的细棉布。她看着张师傅拿起桌上的青花碗，从盆里舀了满满一碗绿豆汤，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才舒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些。“听说闸北那边，电线都冒烟啦？作孽哦。”
张师傅咂咂嘴，满足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新闻里讲，用电量破纪录了！我家那电表，转得跟陀螺似的，心都在滴血哟！” 他放下碗，碗底残留的一点深绿色汤水，在粗瓷的碗壁上缓缓滑落。
李玄策就坐在梧桐树另一侧的石条凳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他穿着一件洗得泛黄、领口有些松懈的圆领汗衫，下身是普通的灰色涤纶长裤，脚上一双半旧的塑料凉鞋。手里也端着一只同样的青花碗，碗里的绿豆汤还剩小半，冰块早已化尽。他微眯着眼，似乎被这酷暑蒸得有些昏沉，目光落在碗沿一道细微的裂纹上，又缓缓移到碗底——那里，一圈规整的蓝色款识清晰可见：“大明宣德年制”。这碗，是件不值钱的老仿，釉色不够莹润，青花发色也偏灰暗，带着市井人家常见的烟火气和磕碰痕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碗底那一大片如同冰凌炸裂般蔓延开来的“冰裂纹”开片时，昏沉的眼神瞬间凝聚，锐利如针。那些细密、交错、毫无规则却又隐隐蕴含某种张力的裂纹，在深碧色的绿豆汤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瓷器的瑕疵，而是……一张被无形电流反复冲击、灼烧、濒临崩溃的电路板微观图景！无数细小的“铜箔”在过载的电流下扭曲、断裂、焦糊！这念头如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被暑气蒸腾的混沌。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规律、带着轻微震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弄堂里粘稠的寂静。一辆喷涂着“北地商贸”深蓝色标志的大型厢式冷链运输车，笨拙地拐进了这条狭窄的弄堂。车身崭新得有些刺眼，与周围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车顶的制冷机组发出远超寻常冷链车的巨大噪音，排气管喷出的尾气带着灼人的热度，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钢铁怪兽。
驾驶室里，穿着“北地物流”制服的周卫国，正低头看着手里一个改装过的pdA屏幕，眉头紧锁。屏幕上，一条代表该车实时耗电量的曲线，正如同失控的过山车，疯狂地向上飙升，瞬间突破了他预设的黄色警戒线，直扑代表危险的红区！屏幕顶端，一行细小的数字在剧烈跳动：峰值功率 45.8kw。这个数字让周卫国心头猛地一沉——一辆标准的12米冷链车，满载制冷峰值也绝不会超过25kw！这多出来的近一倍功率，足以供应半个弄堂的日常用电！它被消耗在何处？
李玄策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却已从碗底的冰裂纹，无声地移向那辆在弄堂里艰难挪动的庞然大物。巨大的制冷机轰鸣震得梧桐树叶簌簌发抖，排气管喷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连他碗里所剩不多的绿豆汤都荡起了细微的涟漪。吴阿婆被那噪音和热浪逼得后退了一步，用蒲扇使劲扇着风，抱怨道：“作孽啊！这车子是烧火炉子的吗？冷气没见多少，热气倒是喷得人站不住脚！”
周卫国利落地跳下车，手里拿着个伪装成货物清单夹板的仪器，快步走向车尾巨大的冷藏厢门。他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冲旁边的住户喊道：“不好意思啊师傅，借过一下！例行检查货柜温度！” 他动作麻利地拉开厚重的厢门，一股混合着化学制冷剂和……某种电子元件高速运转后产生的、极其微弱但独特的焦糊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冷藏厢内壁结着厚厚的白霜，寒气森森，几箱标注着“北欧三文鱼”的货品整齐码放。周卫国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仪器贴向厢壁内一个不起眼的检修盖板，仪器的微型探针悄无声息地刺入霜层之下。几乎在探针接触的瞬间，他夹板仪器内部的微型屏幕疯狂闪烁起红色的警告光点——异常高频的电磁辐射信号！源头就在厢壁夹层！
“阿婆！再给我来碗绿豆汤，多加薄荷！这鬼天气，心火烧得慌！” 李玄策忽然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冷藏车的噪音。他端着那只青花碗，大步走到吴阿婆的凉茶桌前，顺手将空碗放在桌面上。就在碗底接触桌面木纹的瞬间，他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碗沿，碗底那大片奇异的冰裂纹开片，恰好被投射在桌面一片斑驳的光影里。裂纹的走向，在光影的扭曲放大下，竟隐隐勾勒出一副曲折、繁复的线路图！
“阿婆，您看，” 李玄策指着碗底，语气带着几分闲谈的好奇，仿佛只是被这老物件吸引，“这碗底的冰裂纹，像不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撑’裂的？这纹路，乍看杂乱，细看……倒像是从黄浦江码头那边分叉出来，一路七拐八绕，最后钻进哪个耗电的大户肚子里去了？” 他的指尖顺着光影中放大的裂纹脉络，看似随意地划动，所经之处，竟与周卫国夹板屏幕上刚刚捕捉到的、那异常耗电信号源可能的走私转运路线图雏形高度暗合！
吴阿婆凑过来眯着眼瞧，摇着扇子：“哎呦，李先生你懂这个啊？这裂纹是老物件，年头久了自然裂的嘛！不过你这么一说……” 她手里的蒲扇无意识地扇着风，扇起的气流拂过桌面上那只盛满绿豆汤的搪瓷大盆。盆壁外侧，靠近底部的地方，因内部冰凉的汤水与外部酷热空气的剧烈温差，凝结出了一片细密、晶莹的白色霜花。就在那片霜花最厚的区域，随着蒲扇气流的扰动和光线角度的微妙变化，几个极其微小、如同冰晶自然凝结而成的奇特符号，在霜层深处若隐若现！那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几个棱角分明、带着冰冷质感的俄文字母组合！
李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卫国也正巧从冷藏车那边望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瞬间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夹层里的东西，源头指向明确！
“爹爹！爹爹！快看阿婆的扇子！” 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李天枢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小脸热得红扑扑的，手里捏着几片刚从吴阿婆窗台上掐下来的新鲜薄荷叶。他踮起脚尖，努力地把那几片碧绿欲滴、散发着清凉香气的叶子，小心翼翼地贴在吴阿婆那把大蒲扇的扇面边缘。“阿婆！这样扇的风，就是绿色的风！凉快的风！薄荷味的！”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珠，瞬间在李玄策和周卫国紧绷的心弦上激起了清越的回响！
绿色的风！
霜花上的俄文！
厢壁夹层里疯狂吞噬电流的“怪兽”！
还有碗底冰裂纹勾勒出的隐秘路径！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孩子纯净的直觉奇妙地串联起来！
“动手！” 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果决，如同出鞘的军令。他话音未落，周卫国已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合上冷藏厢门，同时按下了夹板仪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红色按钮！一道无声的加密指令瞬间发出。
几秒钟后，一辆喷涂着“超低温液氮配送”字样的白色小型工程车，如同早已潜伏在侧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弄堂另一头，疾驰而来，稳稳地横在了那辆巨大的“北地冷链”车前方。车门打开，跳下来的正是穿着厚重防寒工服的王铁柱！他动作迅捷如风，手里提着一根手腕粗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银白色软管，管口不断喷涌出肉眼可见的、极度森寒的白色雾气。他没有任何犹豫，在王铁柱精准的配合下，周卫国猛地再次拉开冷藏厢门！
“嗤——！！！”
王铁柱手中的液氮软管如同银龙吐息，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到近乎液态的纯白寒流，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喷向冷藏厢内侧壁那个隐藏着秘密的夹层位置！极致的寒冷瞬间爆发！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脆裂声和电子元件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在密闭的冷藏厢内骤然响起！厚厚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喷流的落点疯狂蔓延、增厚、结晶，瞬间覆盖了那片厢壁！一股更浓烈的焦糊味混合着液氮特有的冰冷气息猛烈地逸散出来！
厢壁夹层内部，那数十台被非法接入城市电网、正全速运转疯狂“挖矿”的比特币矿机，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据流如同被瞬间冻结的瀑布，骤然停滞！紧接着，密集的蓝色火花在极度低温下从电路板的缝隙中爆开，随即被汹涌而来的寒流彻底湮灭！高速旋转的散热风扇叶片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呜咽，被急速凝结的冰晶死死锁住！整个“矿场”在绝对零度的冲击下，瞬间变成了一堆冒着袅袅白气的昂贵电子废铁！耗电曲线图在周卫国的屏幕上，如同崩断的琴弦，从令人心悸的巅峰直坠零点！
巨大的噪音和制冷轰鸣戛然而止。弄堂里瞬间只剩下蝉鸣、人声，以及那液氮喷流渐渐减弱的嘶嘶声，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
吴阿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李天枢却开心地拍着小手，指着那不断从冷藏车门口和缝隙里汹涌而出的、翻滚如云的白色寒气：“哇！阿婆你看！好大的薄荷味的白烟！绿色的风把坏东西冻住啦！” 他贴在蒲扇上的薄荷叶，在热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李玄策轻轻拿起桌上那只青花碗。碗底，冰裂纹依旧纵横交错，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的能量风暴。他舀起一勺盆里碧绿的绿豆汤，缓缓倒入碗中。清冽的汤水注入碗底，流过那古老的“大明宣德年制”款识，也漫过那片记载着现代能源罪案的冰裂纹路。深碧的色泽与温润的瓷光交融，映着他沉静的眼眸。
“阿婆，” 他端起碗，声音平和，仿佛刚才的雷霆一击从未发生，“这碗汤，解暑，也静心。” 他浅浅喝了一口，冰凉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也浇熄了城市电网深处那险些被引爆的危机引信。
弄堂口，那辆被冻僵的“巨兽”沉默地趴伏着，周身笼罩在未散的寒烟里。王铁柱和周卫国站在车旁，低声交谈着，开始进行最后的现场处理。吴阿婆看看他们，又看看身边开心地闻着薄荷叶的李天枢，再看看安然喝汤的李玄策，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释然又有些困惑的笑容，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摇起了那把贴着薄荷叶的蒲扇。
绿色的风，带着薄荷的清凉和生活的烟火气，温柔地拂过滚烫的弄堂，也拂过这场消弭于无形的能源暗战。绿豆汤的微甜，在舌尖久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