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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蓉城上空,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燥热,混杂着尘土、隐约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灾后重建的钢铁与水泥的生涩气息。城郊那座规模不小的加油站,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几十辆披挂着厚重泥浆、车厢上喷着鲜红“抗震救灾”、“对口支援”字样的大卡车,排成蜿蜒的长龙,在通往加油站的水泥路上缓慢蠕动。每一辆都沉默地装载着钢筋、水泥板、成捆的彩钢板房构件——那是废墟之上重获新生的骨骼。轮胎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是这片土地上此刻最沉重的心跳。

“老周!往前挪挪!还能再挤半个车头!”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嗓子喊得嘶哑的调度员,在车队缝隙里艰难穿梭,挥舞着手里卷边的登记本。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流下,洇湿了领口。

排在最前头那辆蓝色重卡的驾驶室里,司机周卫国——老周,一张脸被风霜和焦虑刻满了沟壑。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油表那根倔强指向“E”的红色指针。他左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右手则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挡风玻璃下的一张小小照片。照片里,女儿扎着羊角辫,在震前的校园操场上笑得像朵向日葵。那所小学,就在北川,如今只剩一片瓦砾。

终于,他那沾满油污的车头抵近了加油机。老周几乎是扑着推开车门跳下去,沉重的工装靴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他动作麻利地拔下油枪,那沉重的金属管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冰冷,对准了自己卡车巨大的油箱口。

加油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红光,跳动的数字冰冷无情:93#汽油,6.37元\/升。旁边一张簇新得刺眼的白色公告,被透明胶带粗暴地贴在加油机外壳上,几行加粗的黑字如同重锤:“接国家发改委紧急通知,自2008年7月5日零时起,全国汽油、柴油价格及电价统一上调……”

老周的目光在那行“每升上调0.5元”的字眼上凝固了。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眼前似乎晃过女儿照片上明亮的笑容,晃过废墟旁孩子们临时板房里伏案读书的剪影,晃过自己这车钢筋即将构筑的、新学校的框架……再想想昨天,昨天加满这一箱油,还能多拉两趟砖!现在呢?这点油钱,够干什么?够他多跑几趟,就能让新教室早一天搭起来!

“操!”一声粗粝的怒吼猛地撕裂了加油站嘈杂的底噪。那声音里裹挟着连日奔波的疲惫、对重建受阻的焦灼,还有被现实碾碎的无助。

“每升涨五毛?!”老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他握着油枪的手臂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沉重的金属管仿佛有千钧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这车钢筋!是运去给娃娃们盖新教室的!是教室的大梁啊!涨!涨!涨个屁!这车钢筋还运不运?!这重建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炸响。

老周那只粗壮、布满老茧的手,再也承受不住心头的重压和现实的冰冷,猛地一甩!沉重的油枪脱手而出,狠狠砸在加油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又弹落在地,枪口朝下,汩汩的汽油立刻从枪嘴喷溅出来,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金黄色的液体迅速在地面积水中蔓延开来,形成一片狰狞、污浊的油膜,倒映着老周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也倒映着后面无数卡车司机同样写满焦灼和无奈的面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加油站的嘈杂声浪猛地退去,只剩下汽油流淌的汩汩声和老周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排在后车的一个年轻司机,刚探出头想抱怨两句,看到老周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吓得立刻缩了回去,只留下车窗缝里飘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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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蓉城市政府那间临时征用为“灾后重建物资调配及对口支援联合指挥部”的会议室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边坐满了人,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小山般的烟蒂,空气污浊得呛人。墙壁上挂满了大幅的灾区地图、重建规划图、物资运输路线图,红蓝箭头交错纵横,如同战场沙盘。

李玄策坐在主位,身上那件挺括的深色夹克掩盖不住他眉宇间深重的倦意,眼下的乌青像是用墨汁晕染过。他刚刚从绵竹一个安置点连夜赶回,鞋帮上还沾着灾区特有的黄泥。会议正胶着在“能源成本飙升对重建物资陆路运输的毁灭性冲击”这个议题上。

“……李部长,各位领导,”交通厅的一位副厅长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手指用力点着摊在面前的报表,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油价这一刀切下来,我们初步测算,光是今天一天,全省参与重建物资运输的卡车,平均每辆的运营成本就飙升了百分之十五以上!这还不算后续可能的连锁反应!财政那边划拨的专项运费补贴,是按原预算走的,根本兜不住这个窟窿!缺口太大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紧绷的脸,艰难地吐出结论:“我的意见是……必须立刻叫停部分非紧急的建材运输!优先保障生活必需品!否则,整个运输体系有瘫痪的危险!资金链一旦断裂,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却是死寂般的沉默。叫停运输?那意味着无数工地要停工,意味着板房搭建要延期,意味着承诺给灾民的新家、新学校、新医院,都将成为泡影!可财政的窟窿,又是实实在在堵在眼前的悬崖。

“叫停?” 一个来自沿海对口支援城市的代表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们市第一批彩钢板房构件昨天刚装车发出来!上百车皮!现在你告诉我叫停?那些还在帐篷里眼巴巴盼着的乡亲们怎么办?李部长!” 他急切地看向李玄策,“我们前期协调、生产、装运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能停啊!”

“不停?钱呢?” 财政口的一位女干部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她扬了扬手里一沓厚厚的文件,“重建资金每一分都带着全国人民的血汗和期盼!都带着国际友人的善意!油费补贴这一项,凭空多出这么大个口子!你们告诉我,钱从哪里挤?从医疗费里抠?从安置费里省?还是从给孩子们买课本的钱里拿?” 她的话尖锐而现实,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巨大的矛盾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会议室的咽喉,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墙上时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沉重、刺耳。

李玄策一直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目光低垂,落在面前那份标注着无数红圈的紧急运输需求清单上,一个个地名——北川中学临时校区、映秀镇卫生院、什邡红白镇安置点……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老周在加油站那绝望的怒吼,隔着空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焦虑、争执、无奈的脸。那眼神深处,不再是处理灵异事件时的锐利锋芒,而是沉淀了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力量,一种被国难淬炼过的决断。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或是不安的疑虑,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灾区,等不起。” 李玄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孩子们在帐篷里读书,等着遮风挡雨的教室;受伤的乡亲躺在板房里,等着设备齐全的医院;失去家园的老人,等着一个能安身立命、不再被风雨侵袭的屋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叫停运输?那是饮鸩止渴!那是抽掉废墟之下,刚刚支起来的脊梁!”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厚厚的、争论不休的预算报表被他单手抓起,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嗤啦——!”一声脆响,竟被他从中间生生撕成两半!雪白的纸片如同被击碎的蝶翼,纷纷扬扬飘落在光洁的会议桌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连呼吸都忘了。

“陆路运输的成本窟窿,我来想办法填!”李玄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室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根本不给任何人质疑和反驳的机会,目光如炬,直射向角落里那位负责协调军地资源的空军上校。

“陈上校!”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联系军区!我以国安部灾后重建指挥中心最高负责人的权限,紧急调用十架次大型军用运输机!航油由我们承担!目标:将积压在蓉城东站、绵阳北货场所有优先级为‘紧急’的钢材、大型工程机械构件,空运至北川、青川、平武三个前线物资集散中心!航线申请,特事特办,我亲自向总参报备!执行命令!”

“十架……军用运输机?!” 交通厅的副厅长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这手笔太大了!军机的调动,耗费的航油成本,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下意识地看向财政那位女干部。

女干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李……李部长!这……这航油的费用,还有飞机的使用费、维护费……这……这根本不在预算内!这么大一笔额外支出,我们……我们怎么入账?审计怎么过?这……这简直是……”

“钱?”李玄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星般钉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国家信任我李玄策,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是让我来打官腔、算小账的!”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笔油钱——从我李玄策的工资里扣!扣一辈子,我也认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议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窗外的天色似乎更阴沉了,只有他最后那句话,如同沉重的鼓点,在每个人心头轰然回响。扣工资?一个副部级干部的工资,在重建的汪洋大海面前,杯水车薪!但这句近乎悲壮的宣言,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官僚程序的迷雾,刺穿了所有推诿算计的铠甲。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担当,一种将个人完全押上的决绝!

陈上校猛地站起身,“啪”地一个标准的军礼,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有军人的刚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是!李部长!保证完成任务!我立刻去办!” 他抓起桌上的军帽,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会议室,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地回荡。

其他人,无论是交通厅的、财政的,还是对口支援城市的代表,全都怔怔地看着李玄策。撕碎的报表纸片还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片片无声的证词。有人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震惊、羞愧、还有一丝被点燃的血性。

李玄策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带着湿气的风猛地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西南方向,那是重灾区所在,乌云最浓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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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城郊外的加油站,混乱还在继续。汽油刺鼻的味道挥之不去,老周像一头困兽,蹲在自己的车轮旁,手指深深插进沾满油污的头发里,肩膀垮塌着。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个不停,是调度站打来的,他一个都没接。排队的卡车司机们小声议论着,抱怨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沮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突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压过了加油站的喧嚣。

这声音……不对!

老周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循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只见蓉城东北方向的低矮云层之下,数架深灰色的庞然大物,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城市上空!它们有着宽厚的机翼和粗壮的机身,是运载能力极强的军用大型运输机!机身侧面鲜红的八一军徽在阴郁的天色下,如同一抹刺破绝望的亮色,灼人眼目!它们飞得很低,带着一种摧枯拉朽、不容阻挡的气势,巨大的引擎声浪如同滚雷,碾过大地,震得加油站的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是……是运输机!军用运输机!”有人指着天空,失声喊道。

“好多架!这是往哪飞?”

“看方向……是北边!北川!青川那边!”一个熟悉路线的老司机声音颤抖着喊出来。

老周呆呆地仰着头,张着嘴,任由冰冷的雨丝飘落在脸上。那巨大的钢铁之鸟,一架、两架……整整十架!排成壮观的编队,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坚定地冲破厚重的云层,义无反顾地飞向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它们的身影迅速变小,但那引擎的咆哮,仿佛还在耳畔轰鸣,震得他心头发麻。

就在这时,他裤兜里那个快被遗忘的手机,再次剧烈地震动起来。老周像是被惊醒,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调度站王头”的名字。他颤抖着按下接听键,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

电话那头,王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亢奋,几乎是在吼叫,穿透了电流的杂音,也穿透了老周麻木的心防:

“老周!老周!听到没?!别管油了!赶紧掉头!回东站货场!快!有飞机!军用大飞机!我的老天爷啊……十架!整整十架!装你那车钢筋!直接空运去北川!北川中学工地上急等着打地基呢!马上!立刻!这是死命令!快——!”

“轰——!”

最后那声“快”,像是一道惊雷,终于彻底劈开了老周脑中那团绝望的迷雾。他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住。他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挡风玻璃下的照片上。女儿的笑容依旧灿烂。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瞬间冲垮了堤防,从这个饱经风霜、被油价逼到绝境的汉子眼中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他粗糙的脸颊,砸落在冰冷、沾着油污的地面上。

他猛地抬手,用那同样沾满油污和泪水的袖子,狠狠地、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重新燃起了一簇火苗——那是希望,是绝处逢生的光。他不再看加油机,不再看地上的油污,甚至不再看那依旧漫长的车队。他像一头被注入了全新力量的雄狮,猛地拉开驾驶室的门,沉重的身躯带着一股风钻了进去。

“砰!” 车门被狠狠关上。

紧接着,那辆蓝色重卡的引擎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咆哮,仿佛也在宣泄着积压已久的郁气。庞大的车身在老周精准而迅猛的操作下,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原地调头,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它像一头挣脱了无形锁链的巨兽,不再理会身后那条绝望的长龙,不再等待那遥不可及的廉价油料,义无反顾地朝着蓉城东站货场的方向,冲了出去!车尾卷起的泥水,在阴沉的天空下,短暂地划出一道浑浊却充满力量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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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会议室的窗边,李玄策依旧保持着伫立的姿势。窗外,最后一架运输机的尾迹也消失在了浓云深处。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因极度疲惫而剧烈跳动的太阳穴。口袋里,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屏幕上是妻子方清墨发来的简短信息:

“玄策,灾区新采集的土壤样本,放射图谱有异常尖峰。指向人为扰动。务必小心。——清墨”

李玄策的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了片刻。他默默收起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依旧被阴霾笼罩的天空。雨丝,似乎更密了些。他知道,油价的惊雷只是一个开始,废墟之下,灰烬之中,更深的漩涡正在形成。而他,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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