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渐渐远去,夜色已深。嬴政屏退左右,只留妘姮陪他在暖阁中闲坐。
铜炉里的炭火仍旺,映得满室暖光,案上摆着未喝完的酒爵与几碟干果,空气里还残留着宴会的余温。
嬴政斜倚在软榻上,看着妘姮正低头整理新麦种的试种记录,指尖划过竹简上的字迹,动作轻柔却利落,全然没有寻常少女的娇憨,倒像个沉稳的官吏在处理公务。
“阿姮,”嬴政忽然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温和许多,“方才阴嫚拉你去玩,怎么不去?”
妘姮抬眸,眼中没有丝毫犹豫:“父王在此,儿臣想多陪您说说话。况且雪天路滑,她们玩闹起来容易磕碰,儿臣性子静,待着也自在。”
她说得坦诚,没有半分讨好的意味,却让嬴政心中微微一软。他何尝看不出,不是她性子静,是她与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本就格格不入——她的成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自己与同龄人的热闹隔开来。
嬴政起身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握着竹简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却稳定,连写字的力道都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稳妥。
“你总这样,”他轻声叹道,“跟你说话,朕常常忘了你才五岁。若换做阴嫚,此刻怕是还在缠着朕要糖吃。”
妘姮闻言,嘴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父王疼我,才会觉得我特别。其实儿臣只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从未说过穿越而来的秘密,却总在言行间透着与这个时代不符的通透,而这份通透,唯有嬴政能懂——他看着她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孤女,长成如今能为大秦谋农事、献良策的公主,也知道她这份“成熟”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孤单。
“你待旁人,总带着几分客气的平等,”嬴政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见了宫人不摆架子,对流民也能共情,这份心,比许多皇子都强。”
他想起白日里,妘姮在宴会上对李斯等人的谦逊,想起她给扶苏提“以工代赈”时的条理,忽然又叹了口气,“若扶苏能有你一半的务实,朕也能少些忧心。”
妘姮握着竹简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嬴政:“大哥本性仁善,只是先前被儒家典籍困住了,如今在关东已懂实务,父王不必太过着急。”
“仁善是好,可太过仁善,便是优柔。”
嬴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积雪,语气里满是忧虑,“大秦一统六国,靠的是秦法的严苛,可如今天下初定,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确实该减些刑罚、施些仁政——可扶苏呢?他竟想全废秦法,行周室的‘仁政’,这不是空谈是什么?”
他想起上次朝堂上,扶苏为“坑儒”之事与他顶撞,直言“陛下刑罚过重,恐失民心”,却拿不出半分可行的替代之策,只知引经据典,说些“为政以德”的空话,当时他气得差点摔了奏疏。
“他受儒家影响太深,骨子里总觉得‘礼法’比‘实务’重要,”嬴政的声音沉了下来,“若日后他继位,被淳于越那些儒生围着,真要改了秦法,那些靠军功起家的老臣会答应吗?天下刚稳的局面,岂不是要乱?”
妘姮沉默着,她知道嬴政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扶苏的仁政,像空中楼阁,少了“如何落地”的根基;而她的务实,恰好填补了这份空缺。
可她不能多说——扶苏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她能做的,只是在他走偏时,悄悄推他一把。
“父王,”她轻声开口,“大哥如今已懂‘民生为重’,不如日后让他多跟着蒙将军历练,看看边境的艰苦,再让他管管关中的农事,慢慢便知‘仁政’不是靠说的,是靠做的。”
嬴政回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化作温柔:“还是你懂朕的心思。你虽对朕的感情不似寻常女儿那般浓烈,却总能说到朕心坎里——这份真挚,比再多的甜言蜜语都可贵。”
妘姮心中一暖,起身走到嬴政身边,轻轻握住他的袖口——这是她少有的亲昵动作。“父王疼我,我都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依赖,“我只想帮父王,帮大秦,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
嬴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指尖触到那支赤金步摇的细珠,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他看着眼前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忽然觉得,或许妘姮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给大秦的补偿——扶苏缺的务实,她有;大秦缺的平衡,她也能补。只要有她在,或许扶苏真能慢慢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大秦的基业,也能真的延续下去。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父女二人的身影,将所有的忧虑与期许,都融在了这岁末的寂静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