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将自己禁锢在怀里的女人。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疏离和冷漠的脸上,此刻噙着一抹温柔的微笑。
可这份微笑在安然看来,却比任何酷刑都还要让她感到恐惧。
屏幕上,那血腥而残酷的画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可那个摊主大叔,跪在地上,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还有陈默手中那根,沾染了刺目红色的铁棍,却像一道道无形的烙印,死死地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从她决定逃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
她以为的自由,不过是一场用别人的鲜血和痛苦作为代价短暂的幻梦。
现在,梦醒了。
安然看着司徒瑶,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
一个极其缓慢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
然后,她听到自己那早已沙哑不堪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
“……好。”
司徒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朵在无边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美得惊心动魄。
她松开了怀里那个,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女孩。然后她站起身,拿起那个银色的遥控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那面巨大的黑色液晶屏幕,无声地收了起来。
“走吧。”
司徒瑶向她伸出了手。
安然没有动。
司徒瑶也没有催她。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用那种,充满了耐心和掌控欲的目光看着她。
最终,还是安然先一步败下阵来。
她缓缓地从那张柔软得黑色真皮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去牵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司徒瑶也不在意。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收回手,转身向着客厅的另一侧,走了过去。
安然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苍白影子。
别墅里很安静,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两人那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墙上那面巨大的古董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声响。
安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去想那个被打断了手的摊主大叔,现在怎么样了。
她也不敢去想那个被司徒瑶“送”去了不知名地方养老的老奶奶,是否真的安好。
她更不敢去想,如果自己再一次,生出逃跑的念头,下一个会因为自己而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又会是谁。
唐心吗?
还是下一个像摊主大叔和老奶奶一样,在自己那场可悲的逃亡路上,给予过自己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的,无辜的陌生人?
不。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安然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你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那就别再,连累任何人了。
这条由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冰冷走廊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终于,司徒瑶在一扇由纯白色的门前停了下来。
她没有用钥匙,也没有输密码。
只是将自己的掌纹,轻轻地按在了门边一个,毫不起眼的识别器上。
“滴——”
一声轻响,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不是安然想象中,那间充满了各种顶级录音设备的专业练习室。
而是一个更加空旷的……舞台。
一个,只属于安然一个人的,孤独的舞台。
舞台的正中央聚光灯下,静静地摆放着一架通体雪白的施坦威三角钢琴。
而舞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安然的心一沉。
她知道司徒瑶想做什么了。
她想看的不是她在练习。
她想看的是她,只为她一个人,进行的独一无二的表演。
“去吧。”
司徒瑶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带着近乎狂热的期待。
“……让姐姐看看,”
“……我的然然,在没有我的这段时间里,”
“……有没有,荒废了,自己的才华。”
安然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慢地走上了那个,只为她一个人而搭建的舞台。
她绕过那架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钢琴。
然后在舞台的最边缘,缓缓地坐了下来。
双腿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她没有去看那架,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圣洁光芒的钢琴。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有些脏兮兮的赤裸小脚。
脚踝上,那条由粉钻和铂金打造的星星脚链,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司徒瑶没有催她。
她只是缓缓地,走到了舞台之下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然后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在那个唯一存在着的观众席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她看着舞台上那个背对着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小的粉色身影。
那眼神,专注而又痴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个空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安然先一步动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架通体雪白的钢琴。
然后她伸出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地抚上了那冰冷黑白分明的琴键。
她没有立刻弹奏。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曾经可以拉出世界上最美妙旋律的手。
可现在,它却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和痛苦。
她,还有资格去触碰这圣洁的艺术吗?
安然不知道。
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她想起了自己那把已经被司徒瑶,当做“配不上她”的垃圾,处理掉陪伴了自己整个青春的“小c”。
她想起了那把由司徒瑶赠予的价值连城的、传奇的斯特拉迪瓦里大提琴“杜波特”。
琴声是那么的华美,那么的动人。
可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音乐吗?
安然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逃离南城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了。
她怕。
怕那熟悉的旋律,会勾起她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
怕那悠扬的琴声,会提醒她,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和可悲。
可现在……
安然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舞台之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知道那个女人,就在那里看着自己。
用那种让她感到无比恐惧,却又无法抗拒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的指尖在琴键上,轻轻地落下。
没有激昂的旋律,没有复杂的和弦。
只有一个,又一个,简单的如同眼泪般冰冷的……单音。
那琴声,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森林里,无助地徘徊哭泣。
带着一丝对光明的微弱的渴望。
也带着一丝对黑暗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渐渐地,那破碎的单音,汇成了一段,不成调却又带着一种奇异悲伤的美感的旋律。
那旋律里,有海风的咸腥,有夜市的喧嚣,有火车站的嘈杂,也有那个小小温暖的瓦房里,老奶奶那慈祥的微笑。
那旋-律,是安然这短暂的“自由”的哀歌。
也是她对自己那可悲的命运的,无声的控诉。
黑暗中,司徒瑶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可那双总是冰冷的凤眸里,却翻涌着一种病态的满足与痴迷。
她听懂了。
她听懂了安然琴声里,那所有的痛苦,绝望和不甘。
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反而还觉得很美。
美得让她想要将这声音,永远地只为自己一个人收藏。
一曲终了。
当最后一个,带着无尽悲伤的音符,缓缓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时。
安然的眼角,也滑下了两行滚烫的清泪。
“啪…啪…啪…”
一阵缓慢清晰、带着一丝玩味的鼓掌声,突然在死寂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司徒瑶缓缓地,从那个唯一的观众席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舞台。
她走到安然的面前,伸出手,用那冰凉的指腹,轻轻地抹去了安然脸颊上那滚烫的泪珠。
“真好听。”
她看着安然,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却又残忍的微笑。
“我的然然,果然是天才。”
“你看,”
“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
“才能,让你的音乐,”
“听起来,如此的绝望,”
“又如此的,”
“……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