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檐下铜铃轻响。
苏识立于内政院偏阁窗前,手中握着那张刚誊抄完毕的《民心实录》清样。
烛火摇曳,映得她眸光如刃。
柳绿站在案旁,指尖还沾着墨迹,低声问:“姑娘真要登这条?虽只是百姓口述,可……牵涉储位,怕是再难收束。”
苏识没答,只将纸页轻轻抚平,目光落在那一行小字上——“听说三皇子最重孝道,每逢初一十五,必亲扫生母坟茔?”
她唇角微扬,像看着一枚早已埋下的棋子终于落地。
“不是我要登,是他们逼我不得不登。”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崔文谦烧了《弊政汇总》,转头递上《便民刍议》,看似归顺,实则是想用‘清流’之名夺回话语权。他以为退一步能海阔天空,可这朝堂之上,退了,就再也踩不上来了。”
她缓步踱至案前,执起朱笔,在那份清样上勾了一圈,淡淡道:“刊发。明日辰时,全城铺报,茶肆酒楼,一个不落。”
柳绿心头一凛,应声退下。
窗外更深露重,宫墙寂寂。
但苏识知道,这一纸流言,不出三日,必成燎原之势。
她太了解这些人了。
三皇子赵明渊,庶出长子,生母早逝,身份尴尬。
表面仁厚,实则优柔寡断,朝中无根,唯一依仗便是“孝”名。
如今民间传他每月扫墓不辍,风雨无阻,已悄然赢得“贤王”口碑。
而兵部尚书周廷章,正是其舅父。
——一个需要正统名义来稳固权势的外戚,一个急需道德光环来弥补出身短板的皇子。
天作之合。
但她给的,不是助力,是绞索。
两日后,京中舆论翻涌。
街头巷尾皆议:“连个姑姑都能为民发声,皇子若登大宝,岂不更清明?”“三皇子孝感动天,比那冷面九皇子强上百倍!”甚至有儒生撰文称:“国赖仁君,不在强权,监国之位,非贤莫属。”
第三日清晨,萧玦踏入内政院偏殿时,眉宇间杀气未散。
白砚紧随其后,低声禀报:“兵部昨夜密会七省驻京提调,今晨已有三封联名奏稿在拟。目标直指‘立皇太兄以安天下’,提议由三皇子摄政监国。”
“监国?”萧玦冷笑,手指扣住剑柄,“父皇尚在,便要另立主君?这是请旨,还是逼宫?”
他抬眼望向苏识,眸中寒光凛冽:“你放出去的话,如今成了他们的刀。你要他们乱,可若真让他们得逞——”
“那才好。”苏识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她从案上取过一份尚未送出的《民心实录》副本,轻轻推至他面前。
“你看,我只是说‘百姓所盼贤君模样’,并没说三皇子就该为储。可他们一听风声,立刻跳出来抢功,恨不得把‘我们早就支持’四个字刻在脑门上。”她顿了顿,贪心一起,破绽自现。”
萧玦盯着她,半晌未语。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
等皇帝震怒。
当今圣上性情多疑,尤忌权臣结党、皇子结私。
昔日一位阁老仅因与太子私下论政,便被削籍流放。
如今兵部联合宗室,欲借民意推立监国,形同分权——这不是忠,是挑衅。
“你算准他们会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我不是算准,我是逼他们急。”苏识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勤政殿方向,“崔文谦投降了,周廷章能忍?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证明兵部仍是朝中砥柱。而最好的机会,就是打着‘顺应民心’的旗号,扶一个听话的皇子上位。”
她回头看他,目光如淬火之刃:“所以,让他们推。推得越高,摔得越惨。”
话音未落,柳绿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方锦帕包裹的小物。
“赵贵妃派人送来的,说是德太妃佛堂香炉底发现的残笺,不敢声张,请您亲自查验。”
苏识接过,缓缓打开。
一片焦黑纸角,边缘蜷曲,墨迹残缺,却赫然可见一行半字:“……太兄监国,可安天下”。
她轻轻一笑。
鱼,咬钩了。
“去告诉赵明凰,我记她这份情。”苏识将残笺置于灯下细看,随即提笔批注,字迹冷峻如霜,“不毁,不报,只抄——五份,分别送入五位与兵部有隙的阁老府中。”
柳绿领命欲走,却被萧玦叫住。
“等等。”他看向苏识,“你不担心那些阁老联手反扑?一旦掀起大狱,牵连甚广,局势失控……”
“失控?”苏识转身,烛光映照下,她的神情宛如执棋者俯瞰残局,“我等的就是失控。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推动历史,其实——”她指尖轻点桌面,如同敲响丧钟,“他们,才是被推动的棋子。”
夜色深沉,宫灯次第熄灭。
而在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之间,一张网正悄然收紧。
五日后,内阁果然分裂。五日后,内阁果然分裂。
朝堂之上,硝烟未散。
户部尚书王缙拍案而起,须发皆张:“兵部勾结宗室,煽动舆情,竟敢公然议立监国!此非忠臣所为,实乃谋逆前兆!”他声如洪钟,字字掷地有声,“今上龙体康健,储位自有天定,岂容外臣与庶子私相授受?”
兵部侍郎周廷章冷笑回击:“民心所向,便是天意!三皇子仁孝闻于天下,百姓称颂,士林归心。我等顺天应人,何罪之有?倒是某些人,闭目塞听,妄图以雷霆压民意,才是动摇国本!”
两派言辞激烈,唇枪舌剑,朝班之中泾渭分明。
文官多附户部,怒斥“结党逼宫”;武勋则挺兵部,高呼“贤者居之”。
殿中气氛紧绷如弓弦,百官屏息,唯恐牵连。
而龙椅之上的皇帝,只是静静听着,指尖轻叩扶手,眸光幽深似井。
他不怒、不语、不动,却让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之中。
直到辰时三刻,圣音终落:“妄议储君,蛊惑人心,皆有违祖制。王缙、周廷章,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旨意下达,群臣默然退下。
内政院廊下,苏识倚栏而立,一袭青灰宫装素净无华,唯有眼角微扬,透出几分冷峭的笑意。
她听着小黄门传来的朝议详情,轻轻抿了一口热茶,嗓音低缓如风拂竹:“他们以为在选君,其实是在给自己写罪状。”
她太清楚这群人的逻辑了——
崔文谦退让求存,是“金闪闪式”的傲慢妥协;周廷章急于反击,是典型“权力焦虑型”反扑;而三皇子赵明渊,看似被动卷入,实则早已暗中推波助澜,活脱脱一个渴望认可的“自卑补偿人格”,亟需一场“被拥戴”的仪式来填补内心空洞。
这场争斗,从一开始就是她布下的局。
《民心实录》不是导火索,是诱饵。
她放出“贤君当如何”的议题,却不点名、不站队,只让百姓自由评说。
可人性贪婪,一旦嗅到权势缝隙,便会蜂拥而上,抢着把虚名变成实利。
她要的就是这份失控的贪欲。
当夜,月隐云层,宫禁森严。
白砚自暗处现身,黑衣如墨,跪地低禀:“三皇子府昨夜丑时遣心腹出城,持密令直奔城西大营,已与左金吾卫副统领接洽。”
苏识眸光骤冷,如同寒潭映雪。
她缓缓起身,指节敲了敲案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赌兵权了。”
这不是试探,是孤注一掷。
想借“民心”造势不成,便转向“军心”夺势——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但她早就在等这一刻。
“柳绿。”她淡淡开口。
“奴婢在。”柳绿立刻上前。
“将那份残笺原件,‘不慎’遗落在御史台李谏的必经之路——抄手游廊西侧第三阶石缝间。再留一张字条,墨迹要新,笔力要弱,像是仓促写下:‘此物出自德太妃佛堂,慎察兵部勾连。’”
柳绿一怔:“若被人发现是咱们设局……”
“不会。”苏识打断,唇角微勾,“李谏与周廷章有旧怨,去年科考名额之争结下的梁子,至今未解。他会第一时间相信这是真证据,更会迫不及待地把它变成扳倒对方的利器。”
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目光穿透宫墙,直抵那座风雨欲来的江山中枢。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握住了命运的缰绳。”她低声呢喃,仿佛在对萧玦说,又仿佛在对自己宣告,“可真正可怕的,不是他们想改换主人……而是他们居然觉得,这座皇宫,还能容许他们这么做。”
远处钟鼓楼忽鸣更漏,一声沉响,划破寂静长夜。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此刻,棋盘已满,只待落子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