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的动作最快。她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走到门口，身体巧妙地挡在孩子们和林枫之间，脸上挤出一个对着镜头时才有的标准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思雅思清思柔，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阿姨带你们去找好玩的好不好？这里有大人在谈事情呢。”
她说着，伸手想去牵离她最近的思雅。
思雅却像条滑溜的小鱼，身子一扭就躲开了赵敏的手。她非但没走，反而更往林枫身边凑了凑，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拽了拽林枫有些皱巴巴的衬衫衣角。仰起的小脸上，那双大眼睛里全是毫无防备的探究。
“你的衣服和赵阿姨的不一样。”她奶声奶气地发表着观察结果。
林枫下意识低头。他的平价衬衫和赵敏那身剪裁利落的昂贵西装，确实不一样。他被这童言无忌弄得有点懵，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门口的思清依旧没动。他的目光像精确的扫描仪，缓缓掠过林枫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背带裤，然后再度抬起眼，看向林枫。那眼神太静了，静得不像个孩子，仿佛在无声地进行着一项极其重要的数据比对工作。
而最胆小的思柔，不知何时松开了紧紧抓着哥哥衣角的手。她挪动着小小的步子，几乎是蹭着地毯，一点一点，绕过了试图维持秩序的赵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枫的腿边。
她停住了。
包厢里忽然安静得出奇。连空气都好像不再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落在了那个最矮小的身影上。
思柔抬起头。她仰视着林枫，这个对她而言无比高大又完全陌生的男人。她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此刻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里面映着顶灯细碎的光，也映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看了他好几秒钟，好像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然后，她伸出自己小小的、白嫩的手，非常轻地，触碰了一下林枫垂在身侧的手指。
那触碰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孩子特有的温热和柔软。
林枫浑身一僵，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是这细微的反应，似乎给了思柔某种信号。她轻轻拉住了他的食指，用的力气很小，仿佛生怕他会抽走。
她再次仰起脸，望着他，小小的喉头动了动，然后用一种细弱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因为周遭极致的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地问。
“你是……爸爸吗？”
“……”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林枫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心脏好像也忘了跳动。血液在耳膜里冲撞，发出轰鸣的噪音，却又觉得世界死寂一片。
爸爸。
这个词太陌生了。陌生到他从未想过会和自己产生关联。它应该出现在温馨的家庭照片里，出现在儿童节目的对话中，出现在别人的人生履历上。
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充斥着算计和压抑的隐秘包厢里，绝不应该由这个看起来一碰就会碎掉的小女孩，用这样轻、这样不确定，却又这样直击灵魂的方式问出来。
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那些关于理性、关于利益、关于公平的争辩，那些构筑起来的自我防御，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薄冰，咔嚓一声，碎裂成粉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他甚至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被动地沉溺在那双酷似苏清雅，却又更加纯净无垢的眼眸里。
与此同时，沙发那边传来“哐当”一声轻响。
是苏清雅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快太急，膝盖撞到了面前的矮几，但她浑然未觉。她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惊惶。她看着思柔，看着被思柔拉住手指、僵立当场的林枫，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敏也彻底愣在了原地。她维持着半弯着腰想去拉思雅的姿势，脸上的职业笑容凝固了，转化为一种混合着错愕和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无力感。她大概预想过很多种林枫的反应，强硬的反驳，利益的讨价还价，甚至懦弱的退缩，但她绝对没有料到，最终打破僵局的，会是这样一个谁也无法预料、无法设计的场面。
沉默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包厢里的每一个人。
成人世界所有精密的谋划和冰冷的权衡，在这一刻，被一个孩子发自本能的情感需求，彻底瓦解。
苏清雅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情绪正挣扎着要涌出来。她的目光从思柔写满期待的小脸，移到林枫那张混杂着震惊、茫然和无措的脸上。
她看着他那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回应思柔的手。
看着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看着他被那声“爸爸”钉在原地的狼狈。
几秒钟的沉寂，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苏清雅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她转向赵敏，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斩钉截铁。
“计划取消。”
赵敏猛地回过神。“清雅！”
苏清雅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林枫和思柔身上，那个由孩子无意中连接起来的、脆弱又奇异的画面上。
“我们……”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调整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也像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话积蓄力量，“需要换个方式谈谈。”
这话落下，包厢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谈判是建立在否认和切割的基础上。而现在，“换个方式”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那条被赵敏规划好的、笔直而冰冷的道路，被一个孩子轻轻的一句话，彻底带偏了方向。
林枫缓缓低下头。
思柔还拉着他的手指，没有放开。那双大眼睛里，纯粹的疑问之下，是连她自己可能都不明白的、对某个答案的深深渴望。
这根小小的手指，仿佛有千钧重。
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沉寂荒芜了太久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