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最后一根营钉砸进冻土时，指尖已经冻得发僵。西北风卷着碎雪沫子往衣领里钻，远处的黑松像被抽走魂魄的巨人，枝桠在铅灰色天幕下抖得簌簌作响。
“小林，搭完赶紧进来！这鬼天气，再待一会儿耳朵都得冻掉！”帐篷里传来老周的吆喝，伴着拉链被用力扯开的“刺啦”声。林野应了一声，弯腰拎起脚边的行军包，刚要迈步，靴底忽然蹭到个硬东西。他低头扫了眼，雪地里半埋着块巴掌大的木牌，红漆画的纹路糊成一团，像摊凝固的血。
“发什么愣？”老王从帐篷里探出头，手里攥着个军用水壶，“快进来暖和暖和，小杨刚烧了热水。”
林野把木牌踢进雪堆，跟着老王钻进帐篷。帆布帐篷被风刮得呼呼鼓胀，四盏头灯悬在顶杆上，勉强照出片昏黄的光。小杨正蹲在煤油炉边搓手，见他进来，递过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林哥，趁热喝，老周说这山里晚上能到零下二十度，咱们带的睡袋怕是不够抗冻。”
老周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木条，火星子“噼啪”蹦起来，映得他满脸沟壑更显深邃。“不够也得扛着，”他沉声道，“这次的勘探点在鹰嘴崖，明天天一亮就得动身，今晚先在这儿落脚。”
林野捧着搪瓷缸暖手，目光扫过帐篷内壁。这是队里最老旧的一批帐篷，帆布上缝着好几块补丁，其中一块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匆忙缝上的。他忽然想起刚才那木牌，随口问：“周叔，这山里以前有人来过吗？我刚才看见块木牌，像是标记什么的。”
老周的动作顿了顿，眉头皱起来：“木牌？什么样的？”
“红漆画的破玩意儿，没看清，踢雪堆里了。”
“你！”老周猛地站起来，头差点撞到头灯，“谁让你乱碰的？这山里的东西别瞎动！”
林野被他吼得一愣，老王赶紧打圆场：“老周你别急，小林也是没注意。不过话说回来，这黑松岭确实邪乎，我年轻时候跟队里来，就听当地猎户说过，这儿晚上不能随便搭帐篷，说有‘东西’敲帐篷。”
小杨年纪轻，最是怕这个，闻言缩了缩脖子：“王哥，你别吓我啊，什么东西敲帐篷？”
老王刚要开口，老周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都是猎户编出来骗外人的，咱们搞勘探的，还信这些？”说着他往炉子里又塞了块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帆布的呜咽声，还有煤油炉里柴火燃烧的细碎声响。林野喝着热水，心里却总惦记着那块木牌。刚才踢的时候，他好像瞥见木牌边缘刻着个“杨”字，跟小杨一个姓。
后半夜，林野被冻醒了。睡袋果然不顶用，脚指头冻得发麻，他翻了个身，想往炉子那边凑凑，却听见帐篷外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像是有人用手指敲着帆布。
林野瞬间清醒，心脏“咚咚”狂跳。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节奏，一下一下，正好敲在他脑袋旁边的帐篷壁上。
帐篷里还有其他人的呼吸声，老周的呼噜打得震天响，老王的呼吸匀长，小杨则时不时发出两声梦呓。难道是自己听错了？林野刚要松口气，那“笃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帆布被轻轻顶了一下。
他悄悄摸到头灯，按下开关，昏黄的光刺破黑暗。帐篷壁上空荡荡的，只有刚才看见的那块补丁，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谁？”林野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外面的声音瞬间停了。
他等了几分钟，再没听到动静，以为是风吹着树枝撞了帐篷，刚要关掉头灯，却看见帐篷门的拉链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晃动，而是有人从外面轻轻拉了一下，拉链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林野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猛地坐起来，刚要喊人，却看见老周翻了个身，呼噜声停了。
“别吱声。”老周的声音突然响起，压得极低，“躺好，别开灯。”
林野愣住了，顺着老周的话躺下来，关掉头灯。黑暗中，他听见老周悄悄挪到帐篷门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外面又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小了些。过了大概十分钟，那“笃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换了个位置，敲在帐篷的另一侧，靠近老王那边。
老王也醒了，呼吸变得急促。他刚要说话，老周又低喝一声：“别动！”
就在这时，小杨突然尖叫起来：“啊！我的手！”
帐篷里顿时乱了套，林野赶紧打开头灯，只见小杨坐起身，左手紧紧攥着右手腕，脸色惨白。“怎么了？”老王爬过去，掀开小杨的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小杨的手腕上，赫然印着几个青紫色的指印，像是被人狠狠掐过。
“是外面的东西！”小杨带着哭腔，“我刚才梦见有人抓我的手，醒来就看见这个！”
老周的脸色很难看，他走到帐篷门边，慢慢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又迅速拉上拉链。“外面没人，”他沉声道，“可能是你睡糊涂了，自己掐到的。”
“不是！”小杨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真的感觉到有人抓我！那手冰凉冰凉的！”
林野看着小杨手腕上的指印，心里发毛。指印很深，边缘清晰，绝对不是自己能掐出来的。他想起白天那块木牌，又想起老王说的猎户的话，忍不住问：“周叔，这山里到底有没有问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周沉默了片刻，蹲在煤油炉边，点燃一支烟。火光中，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其实，十年前我来过这儿，也是这个季节。”
“十年前？”老王惊讶地问，“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说了有什么用？”老周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十年前，我们队里有个年轻人，叫杨明，跟小杨一个姓。那天晚上，我们也在这儿搭了帐篷，半夜里，就听见有人敲帐篷。”
林野和小杨都屏住了呼吸，听老周继续说。
“杨明那孩子胆子大，听见声音就想出去看看，我们拦都拦不住。他拉开帐篷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可他刚要回来，就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整个人摔在雪地里。我们赶紧出去把他拉回来，发现他的手腕上，也有这么几个指印。”
小杨的脸更白了，他下意识地捂住手腕：“后来呢？那个杨明怎么样了？”
老周的烟燃到了尽头，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第二天，我们发现杨明不见了。我们找了整整三天，最后在鹰嘴崖下面找到了他的尸体，手里还攥着块木牌，上面画着红漆的纹路。”
林野猛地想起白天那块木牌，脱口而出：“就是我刚才看见的那块？”
老周点了点头：“那块木牌是当地山民用来祭拜山神的，十年前杨明就是因为踢了木牌，才出的事。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事情早就过去了，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击声，不再是之前那种轻描淡写的“笃笃”声，而是像有人用拳头狠狠砸着帆布，“砰砰砰”的声音震得帐篷顶的头灯都在晃。
“不好！它来了！”老周脸色大变，抓起身边的工兵铲，“你们都躲到帐篷角落去！别出声！”
林野和老王赶紧护着小杨躲到角落，小杨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老王的胳膊。帐篷外的敲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用力，帆布被砸得凹陷进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破。
突然，敲击声停了。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大概一分钟，帐篷门的拉链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一股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林野顺着门缝往外看，只见雪地里站着个模糊的影子，身形很高，穿着件破旧的棉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影子的手里，攥着一块木牌。正是他白天踢进雪堆的那块，红漆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杨明……”老周的声音带着颤抖，“是你吗？”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头发被风吹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瞳孔，嘴角却向上咧着，像是在笑。
小杨吓得尖叫起来，老王赶紧捂住他的嘴，可已经晚了。那影子猛地扑到帐篷门口，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进来，直抓小杨的脸！
“滚开！”老周大喊一声，举起工兵铲就朝那只手砸去。“铛”的一声，工兵铲砸在影子的手上，却像是砸在了石头上，影子纹丝不动，反而一把抓住了工兵铲，猛地往外面拽。
老周力气不小，却根本抵不过影子的力量，整个人被拽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林野见状，赶紧抓起身边的行军壶，朝着影子的脸砸过去。行军壶里的热水泼了出去，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着工兵铲的手松了一下。
老周趁机往后退，拉上帐篷拉链，用营钉把拉链死死钉在地上。“快！把帐篷加固住！”他大喊着，和老王一起用背包顶住帐篷门。
帐篷外传来影子愤怒的嘶吼声，还有疯狂的敲击声，帆布被砸得摇摇欲坠，补丁处的针脚已经开始断裂。林野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补丁，突然想起什么，他冲到帐篷角落，翻出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强力胶。这是他用来修补勘探工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周叔！王哥！把补丁按住！”林野大喊着，跑过去和老周、老王一起按住正在断裂的补丁。他把强力胶挤在裂缝处，用力按住，胶水很快凝固，补丁暂时稳住了。
可外面的敲击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疯狂，帐篷的支架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随时都会断裂。小杨蜷缩在角落，眼泪不停地掉，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林野心里一动，问小杨：“你说什么对不起？”
小杨抬起头，满脸泪痕：“我……我白天也看见那块木牌了，我觉得好玩，就用石头砸了它几下……”
原来如此！林野终于明白，为什么影子会找上小杨。十年前杨明踢了木牌，十年后小杨砸了木牌，这影子是在找破坏木牌的人报仇！
“那现在怎么办？”老王急得满头大汗，“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帐篷里吧？”
老周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只有一个办法，把木牌还给它，跟它道歉。”
“可是它现在根本不听我们说话啊！”林野说。
“等它累了，总会停的。”老周看着帐篷门，眼神坚定，“十年前我没能救杨明，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你们。”
帐篷外的敲击声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渐渐弱了下去。又过了十分钟，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还在呜咽。
老周小心翼翼地拔下钉住拉链的营钉，慢慢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它还在外面，”老周低声说，“手里还攥着木牌。”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帐篷门，走了出去。林野和老王赶紧跟在他身后，小杨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雪地里，那影子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木牌，一动不动。老周走到它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杨明，十年前是我们不对，没看好你，让你出了意外。今天这孩子不懂事，砸了你的木牌，我们给你道歉。这木牌我们还给你，你就别再缠着我们了，好不好？”
影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小杨走到它面前，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我不该砸你的木牌，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说完，小杨伸手想去拿影子手里的木牌。就在他的手碰到木牌的瞬间，影子突然动了，它松开手，木牌掉在雪地里。然后，它慢慢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小杨，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突然，影子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一点点消散在寒风中。几秒钟后，影子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那块木牌躺在雪地里。
林野看着空荡荡的雪地，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一样，瘫坐在雪地上。老王和小杨也瘫坐下来，大口喘着气。
老周捡起雪地里的木牌，走到不远处的一棵黑松树下，挖了个坑，把木牌埋了进去。“这样，它应该就不会再出来了。”老周说。
四个人回到帐篷里，再也没有了睡意。他们坐在煤油炉边，直到天蒙蒙亮。
第二天一早，他们收拾好东西，朝着鹰嘴崖出发。路上，林野回头看了一眼昨晚搭帐篷的地方，雪地里没有任何痕迹，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可小杨手腕上的指印还在，提醒着他们，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走到鹰嘴崖下时，林野突然看见崖壁上有个小小的山洞。他好奇地走过去，往山洞里看了一眼，只见山洞里放着一具骸骨，身上还穿着十年前勘探队的衣服。
“是杨明。”老周走过来，看着骸骨，眼眶泛红，“十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把杨明的骸骨从山洞里抬出来，找了个向阳的地方，埋了下去，还在坟前立了个简单的墓碑。
“杨明，安息吧。”老周对着墓碑鞠了一躬，“这次，我们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做完这一切，四个人继续往前走。阳光透过黑松的枝叶洒下来，照在雪地上，泛着金光。林野回头看了一眼杨明的墓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这次能真正安息，再也不会被打扰。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释然，又像是告别。林野回头看了一眼，雪地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笑了笑，转过身，跟着老周他们，继续往前走。
黑松岭的寒风还在吹，但这一次，林野再也没有感觉到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