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冬天总带着股钻骨的湿冷，风像是长了眼睛，专挑衣领、袖口这些缝隙往里钻。林暮把校服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领子里，背着帆布包快步穿过街道。书包侧袋里露出半截书脊，印着《素描基础教程》几个字，边角已经被磨得起了毛。
张老师上周把这本书给他时，书页里还夹着几张复印的优秀素描作品。\"考美院不光靠感觉，基础得打牢。\"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比铁北的太阳还暖，\"理论吃透了，手上才能更准。\"林暮把书小心地放进书包，像是捧着块烫手的山芋——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个\"青北美术学院\"的梦，不再只是说说而已。
路过菜市场时，铁蛋从他脚边窜了出来，橘白相间的毛被风吹得炸开，像团移动的蒲公英。小家伙腿好利索后，每天都跟着林暮上学放学，到了校门口就钻到墙根的破纸箱里等，放学铃一响准能准时冒出来。
\"慢点跑，别钻车底。\"林暮弯腰捞住它，揣进怀里。铁蛋在他棉袄里蹭了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尾巴尖从衣襟缝隙里露出来，一晃一晃的。这动作已经熟练得像刻进了骨子里——自从上次江川在他腿上逗猫被抓了道小口子后，林暮就养成了出门揣猫的习惯，美其名曰\"给铁蛋保暖\"，其实是怕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再去招惹江川。
维修铺的帆布门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林暮掀帘子时带进来一股寒气。江川正蹲在小马扎上修一辆二八大杠，蓝色工装外套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上沾着黑黢黢的油污。夕阳的光从帆布缝隙斜切进来，在他侧脸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连鼻尖上沾着的那点灰都看得清清楚楚。
\"来了。\"江川头也没抬，手里的扳手\"咔嗒\"一声拧住了螺丝，\"今天没作业？\"
\"嗯，张老师让我看书。\"林暮把铁蛋放在角落的旧棉垫上——那是江川前几天从家里抱来的，说是老爹不盖的旧褥子，剪了块垫猫正好。铁蛋一落地就开始巡视领地，小爪子踩过散落的零件，在满是油污的地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江川眼角余光瞥到那串脚印，啧了一声，抬脚把旁边的零件盒往里踢了踢，免得被猫爪子扒拉到地上。他直起身捶了捶腰，目光落在林暮掏出来的书上，眉头皱了皱：\"这啥？\"
\"素描基础。\"林暮把书包放在工具台角落，找了个小马扎坐下，书页翻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张老师说考美院得学理论。\"
江川\"哦\"了一声，没再问，转身从工具箱里翻出块抹布擦手。他擦得很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像是要把那层洗不掉的机油味也一并擦掉。林暮低头看书，眼角却留意着他的动作——江川擦完手没立刻回去修车，而是走到铺子最里面的小桌子旁，拿起一个掉了块瓷的搪瓷缸子。
那缸子是江川平时喝水用的，外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林暮看着他从桌下摸出个白糖罐，拧开盖子舀了两勺糖进去，动作熟稔得像是演练过几百遍。热水瓶塞子拔开时发出\"噗\"的一声，白色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江川的侧脸。
\"喝了。\"搪瓷缸子被放在林暮手边的工具台上，糖水微微晃荡，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浅褐色的光泽。林暮抬头时正好对上江川的视线，对方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下个后脑勺，声音闷闷的：\"甜的，暖手。\"
林暮把缸子捧在手里，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到胳膊，一直暖到心口。他用指尖碰了碰糖水表面，温度刚好，不会烫嘴。舀一勺送进嘴里，甜度也正合适，不像他自己冲的要么太淡要么齁得慌。他小声说了句\"谢谢\"，江川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手里的扳手又开始\"叮叮当当\"地敲起来。
书上讲的透视原理有点难懂，林暮皱着眉反复看那几页，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好几条辅助线，还是没搞明白立方体的消失点该怎么找。他咬着笔头抬头时，正好看见江川在给自行车辐条上油。夕阳的光刚好落在江川手上，他的手指很稳，沾着油污的指尖捏着抹布，顺着辐条的弧度轻轻擦拭，动作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什么精密的仪式。
铁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江川脚边，正用头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江川停下手里的活，低头看它，表情有点不耐烦，却还是弯腰把它捞了起来。小猫在他怀里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尾巴缠在江川的手腕上，蓝眼睛半眯着，像是要睡着了。
\"重死了。\"江川低声骂了句，却没把猫放下来，只是换了个姿势托着，空出一只手继续拧辐条上的螺母。林暮看着那画面，心里突然一动，下意识地摸出帆布包里的速写本——最后几页纸已经薄得透光，稍微用力就可能破。他捏着铅笔，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没画。
\"看不懂？\"江川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林暮一跳，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他抬头看见江川正看着他手里的书，眉头还是皱着，像是比他还为难。
\"嗯...透视有点难。\"林暮小声说，手指把速写本往怀里拢了拢，怕被看见那页没画完的铅笔印。
江川走过来，弯腰扫了眼书页上的立方体示意图，又看了看林暮画的辅助线，沉默了几秒。\"你看那辆自行车。\"他突然说，抬下巴指了指旁边待修的二八大杠，\"车座到车轮，是不是近大远小？\"
林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下，自行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车座的轮廓确实比远处的车轮显得更大更清晰。他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通了，眼睛亮了亮：\"好像...是这么回事。\"
江川嗤笑一声，伸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笨死了，看实物不就懂了？\"他的指尖带着点机油味，还有刚才托猫时沾上的暖意，林暮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铁蛋被惊醒了，在江川怀里不满地\"喵\"了一声，爪子蹬了蹬。江川把它放回棉垫上，顺便踢了踢林暮的小马扎：\"接着看，看不懂再问。\"
林暮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他重新看向书页上的透视原理，那些复杂的线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理论不是凭空来的，就像江川说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例子——维修铺歪歪扭扭的木板棚顶，远处工厂锈迹斑斑的烟囱，甚至铁蛋蜷缩时身体的弧度，都藏着光影和结构的秘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川拉亮了铺子顶上的灯泡。那是个15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照在地上能看见飞舞的灰尘。林暮看书看得入了神，直到江川把一个热馒头递到他面前，他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吃。\"江川的声音有点哑，\"刚买的，热乎。\"
林暮接过馒头，指尖碰到塑料袋的温度，心里暖烘烘的。他掰了一小块递到铁蛋嘴边，小猫立刻凑过来叼住，蹲在棉垫上小口小口地啃。江川已经收拾好了工具，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今天...谢谢你。\"林暮小声说，嘴里的馒头有点干，他喝了口糖水，温热的甜意在喉咙里化开。
江川弹了弹烟灰，没看他：\"谢啥，书看懂了就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听见，\"以后每天放学都过来，我给你留灯。\"
林暮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江川正望着铺子外面漆黑的街道，路灯的光在他眼里映出一点微弱的亮。铁蛋吃完了馒头，跑到江川脚边卧下，蜷成一团橘白相间的毛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暮低下头，翻开速写本最后一页，借着昏黄的灯光，用铅笔轻轻勾勒起来。他画的不是书上的立方体，也不是复杂的透视原理，而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外套的少年坐在小马扎上，脚边卧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旁边放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似乎还冒着热气。
铅笔尖划过薄得透光的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外面的风还在刮，撞在帆布棚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但铺子里很暖和，有馒头的麦香，有淡淡的机油味，还有搪瓷缸子里糖水的甜味，混在一起，像是铁北这个漫长冬天里，最温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