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一身的血腥与疲惫暂且关在了身后。谢长安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屋内只余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他脸上明暗不定的轮廓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他此刻内心汹涌的波涛。
野狼谷一战，斩获颇丰，但代价亦是惨重。十三名朝夕相处、并肩浴血的兄弟永远留在了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他们的面孔，他们临死前的怒吼与不甘，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而更直接冲击他心神的，是“吞贼”毫无节制地吞噬生命与能量后，反馈而来的那股庞大、杂乱、充满负面情绪的洪流。
丹田内，那暗红与星辉交织的气旋，体积膨胀了近一倍，旋转的速度却时快时慢，极不稳定。原本凝实的光泽变得有些驳杂浑浊，仿佛清澈的溪流被投入了大量泥沙。一股股灼热、冰冷、暴戾、阴毒……种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充满侵蚀性的异种能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拓宽了不少却依旧脆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这不仅仅是力量的积累，更像是一场毒素的注入。
更可怕的是来自“吞贼”本身的意念冲击。饱饮鲜血之后，这柄凶兵仿佛从沉睡中彻底苏醒，传递来的不再是模糊的渴望，而是一种清晰无比的、带着愉悦与催促的贪婪意志。它像是在耳边低语，诱惑着他去拥抱这掠夺而来的力量，去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去吞噬更多、更强壮的“食物”。双斧大汉的悍勇、狼奴的阴毒、无数金沙帮众临死前的恐惧与怨恨……这些残存的意念碎片，也如同心魔的种子，在他心神松懈的间隙疯狂滋长，试图扭曲他的意志。
谢长安紧守灵台，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将内衫彻底浸透。他全力运转着那残缺的《饕餮噬灵诀》，试图引导、梳理、炼化这狂暴的能量洪流，如同一个技艺生疏的工匠，在面对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过程艰难而痛苦，每一次引导，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神魂。
“不行……这样下去，未等炼化，我便要先被这杂气冲垮心神，或被‘吞贼’的凶性吞噬……”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血丝弥漫，带着一丝挣扎与决绝。不能再完全依赖这来历不明、隐患重重的《饕餮噬灵诀》了。他必须找到其他方法，至少，要先稳住心神，筑牢根基！
他想起了杨震。这位杨叔叔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见识广博。他既然能看出“吞贼”的些许端倪，或许……会有办法？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现在就去寻求帮助，无异于承认自己无法掌控这力量，甚至可能暴露《饕餮噬灵诀》的秘密。在未完全取得杨震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弄清他对自己和“吞贼”的真正态度之前，他不能轻易将弱点示于人前。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强行去“炼化”那狂暴的气旋，而是尝试着将心神沉入一种“观想”的状态。这是他幼时父亲教导他修炼青阳功静心时用过的方法，只是后来他内力进展缓慢，便渐渐荒废了。
意守丹田，观想青阳。并非实际去运转那微薄的青阳内力，而是想象自身如同大地，承载万物，那狂暴的气旋如同山川河流，虽汹涌，却终究是大地的一部分；那凶戾的意念如同风雨雷电，虽暴烈，却终将归于天地宁静。
起初，杂念纷飞，气血翻腾，观想极其困难。但渐渐地，随着他心神的专注，摒弃了“对抗”的念头，转为“包容”与“观察”，体内的剧痛和脑海中的魔音，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那臃肿的气旋依旧狂暴，但他作为“观察者”的心，却仿佛站到了一个更高的视角，不再被其轻易裹挟。
这是一种心境的锤炼，无关内力多寡，只关乎意志的定力。
就在他沉浸于这种奇特的“观想”状态，与体内力量艰难取得一丝微妙平衡时，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口。
“长安。”是杨震的声音。
谢长安心中一动，缓缓收功，压下翻腾的气血，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杨叔叔，请进。”
杨震推门而入，他依旧是一身黑衣，神色平静，目光却比往日更加深邃，如同能穿透皮囊，直抵本质。他手中并未携带任何东西，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屋内，目光便落在谢长安苍白却眼神沉静的脸上。
“看来，野狼谷一行，收获不小，代价……也不小。”杨震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长安起身，恭敬行礼：“幸不辱命。只是……折了许多弟兄。”他语气沉重，带着真切的自责与悲痛。
杨震摆了摆手，走到桌边坐下：“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们为寨子而死，死得其所，寨子会记住他们，抚恤他们的家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谢长安，“我听说，你独自斩杀了操控狼群的‘狼奴’，并且……动用了那柄剑的某些‘特殊’之处？”
该来的终究会来。谢长安心念电转，知道无法完全隐瞒，便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再次拿出，着重描述了“吞贼”剑的“灵异”和那“秘药”激发潜能后的强悍，隐去了吞噬之力的核心秘密，将战斗的惨烈与自身的消耗归咎于“秘药”的副作用。
杨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直到谢长安说完，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秘药？激发潜能？”杨震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了然与淡淡的嘲讽，“长安，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体质特殊，或者后天得到某种机缘，能够通过……某种非常规的方式，汲取外力，化为己用？”
谢长安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杨震。
杨震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这种方式，或许进展神速，但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最常见的一种，便是心性不稳，被外力所携，迷失自我，最终堕入魔道，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谢长安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秘密，在杨震这看似平淡的话语下，仿佛无所遁形。
“杨叔叔，我……”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杨震抬手，打断了他：“你不必对我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也有自己必须承担的选择与后果。我与你爹是过命之交，我答应过他照看你，便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走上绝路。”
他站起身，走到谢长安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没有任何字迹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这本《炼心诀》，并非什么高深的内功心法，甚至算不上武功秘籍。它只是一些粗浅的凝神静气、锤炼意志的法门，是我早年偶然所得。”杨震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不是如何炼化那些‘外来之力’，而是如何守住本心，如何让你自己的‘意’，凌驾于那些‘力’之上。好好参悟它，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谢长安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入手微沉，纸质粗糙。他翻开一看，里面果然只是一些看似简单的呼吸法、观想图和寥寥数语的注解，质朴无华，与他那玄奥却又凶险的《饕餮噬灵诀》截然不同。
但这看似简单的东西，却仿佛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甘霖！
“多谢杨叔叔！”他深深一躬，这一次的感激，发自肺腑。
杨震受了他这一礼，淡淡道：“记住，力量只是工具，心才是持工具的手。手若不稳，再利的刀，也会伤到自己。”他深深地看了谢长安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了他背后那柄蛰伏的“吞贼”之上。
“你好生休养，尽快恢复。寨子里，很快会有新的风波。”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谢长安紧紧握着那本《炼心诀》，看着杨震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杨震显然知道得比他想象的更多，但他没有追问，没有逼迫，而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给予帮助和警示。这份情谊，这份洞察，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他不再犹豫，立刻重新盘膝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炼心诀》。册子里的法门确实简单，甚至有些粗陋，但其中蕴含的“以静制动”、“以意驭气”、“观照自身”的理念，却与他刚才自行摸索的“观想”状态不谋而合，并且更加系统，更加清晰。
他按照册子上的法门，调整呼吸，意守祖窍（眉心），观想自身如古井无波，映照外物而不染。渐渐地，他感觉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杂念和负面情绪，如同水中的泥沙，开始缓缓沉淀下来。虽然丹田内那狂暴的气旋依旧存在，带来的痛楚也未完全消失，但他的“心”，却仿佛找到了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不再随波逐流。
这是一种本质上的提升，与内力增长无关，却关乎他能否在这条凶险的吞噬之路上走下去的根本。
接下来的两日，谢长安足不出户，全心沉浸在《炼心诀》的修炼之中。他不再急于求成地去炼化那庞大的异种能量，而是专注于锤炼心神，稳固意志。他发现，当心神足够沉静时，再去引导那饕餮气旋，效率反而更高，过程也平稳了许多，那些负面意念的冲击也减弱了大半。
“吞贼”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心境的变化，传递来的贪婪意念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反而变得有些“安静”，仿佛一头被驯服了些许的凶兽，虽然依旧危险，却不再轻易反噬主人。
与此同时，他将从野狼谷缴获的那些书信和那瓶标识模糊的药粉，也仔细研究了一番。书信内容大多是金沙帮内部的日常汇报和物资调令，字迹潦草，并无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有几封信的末尾，都提到了“上峰”催促“兽兵”进度。而那句“兽兵”，让他联想到了那些被操控的噬心狼。
那瓶药粉，他不敢轻易尝试，但其刺鼻的气味中，隐约带着一丝与噬心狼眼中疯狂血色相似的气息，恐怕与操控狼群有关。至于那骨笛和阴影令牌，他尝试了多种方法，除了输入带有饕餮特性的内力时会引发异动外，再无其他发现，只能暂且收起。
第三天清晨，谢长安推开木屋的门，走了出来。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经过两日的闭关，他脸上的疲惫之色褪去了不少，虽然内力境界并未有明显提升，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更加沉静内敛，眼神深邃，仿佛一汪深潭，不起波澜，却暗流潜藏。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体内力量的掌控，强了不止一筹。那臃肿的气旋虽未缩小，却温顺了许多，炼化的速度也在稳步提升。《炼心诀》如同在他躁动的心湖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
然而，就在他感受着自身变化，准备去见杨震，汇报野狼谷之行的详细情况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猝不及防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黑风寨——
青云观观主，白云道长，带着数名弟子，亲自登门拜访！名义上是听闻黑风寨近日屡遭袭击，特来慰问，并商讨共同应对金沙帮之事。
但寨中稍有头脑的人都心知肚明，青云观与金沙帮关系暧昧，此时前来，慰问是假，探听虚实，尤其是探听那个“身负魔功”的谢家遗孤的虚实，恐怕才是真！
山雨，终于要来了。
谢长安站在木屋前，望着寨门方向，眼神平静，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第二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