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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部那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仿佛已经深深浸入了李不言和陆棠的衣物纤维深处,就连呼吸间都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训练室里模拟环境的低沉嗡鸣,依旧在他们耳畔隐隐回荡,如同某种无法摆脱的背景音。两人扮演着“完美康复者”的角色,每一天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不容有失的戏剧。每一个看似自然的微笑,每一句与同事关于天气或食堂新菜的闲聊,都严格遵循着某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剧本。然而,在这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之下,两人的神经早已如同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时刻如猎豹般搜寻着那个能撬开秘密堡垒的、稍纵即逝的支点。

几次看似不经意的接触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后,李不言凭借着过人的洞察力,将目标最终锁定在了陈洁身上。这位档案局的元老,资历极深,脾气温和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对陆棠这个后辈,更是一直流露出一种长辈式的、不惹人怀疑的关怀。她是潜在的信息源头,但同时,也是一个必须小心应对、深浅难测的变量,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机会,总在看似最不可能的时刻降临。那是一个慵懒而略显沉闷的午后,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重量。档案局内部那个不大的咖啡角,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勉强穿透悬浮的尘埃,在布满岁月划痕的旧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斑驳的光斑。空气里,昂贵的咖啡豆醇香与旧纸堆特有的、带着历史厚重感的霉味相互纠缠,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绪复杂的氛围。陈洁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对着一份边角泛黄、仿佛一碰即碎的卷宗蹙眉深思,那专注的神情,仿佛要将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抠出来一般。

陆棠端着一杯几乎没加糖的黑咖啡,步伐轻快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走了过去,脸上挂着一个精心练习过的、带着点依赖意味的微笑。“陈姐,这么用功啊?午休时间也不放松一下。”

李不言如同她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跟在身后。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已如最精密的雷达般迅速扫过周围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不该出现的耳朵潜伏在侧,神经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

陈洁闻声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露出惯有的温和:“是你们俩啊。唉,我这把老骨头,快被这些故纸堆给埋了,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恢复得真快。这次西南任务的报告摘要我看了点,真是九死一生,听得我心惊肉跳,晚上都没睡安稳。”

“算是运气好,捡回条命。”陆棠顺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手中的咖啡杯轻轻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这个小动作将她内心并不似表面那么平静的情绪泄露了一丝,“主要还是靠运气。说起来,西南那边,还真是另一个世界。那个沈家村,藏在深山老林里,感觉时间在那里都停滞了,外面天翻地覆,里面却还是几百年前的老样子。”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预定的方向,语气里混杂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后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李不言在陆棠身旁落座,身体姿态放松得如同任何一个在休息时间闲聊、无所事事的同事,但每一块肌肉都处在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确实封闭得超乎想象。”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趣闻,“村里那些老人,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排斥,似乎很多年前,也有外面的人碰过钉子,而且碰得不轻。”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观察陈洁的反应,“看来他们那种排外的传统,根深蒂固,不容外人玷污分毫。”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当地奇特的风土人情,不带任何目的性。

陈洁果然没有起疑,她端起自己那个印着“先进个人”字样的旧马克杯,抿了一口里面温热的茶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这么一提,我脑子里好像是有点模糊的印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恐怕比我进局里的时间还要早,掐指一算,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在记忆长河的淤泥中搜寻着那段几乎被彻底遗忘的碎片。

陆棠和李不言的眼角余光极快地、微不可察地交汇了一下,空气中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瞬间闪过,又迅速湮灭。陆棠立刻扮演起充满好奇心的后辈角色,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哦?陈姐您也知道这件事?难道当年也是局里派去的人?”

陈洁放下杯子,眉头越皱越紧,仿佛要拧成一个疙瘩:“具体细节,我是真不清楚。那会儿我刚来,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整天只能做些整理文件、端茶送水的杂活。只是偶尔听带我的那位老前辈私下里提过那么一嘴,说是西南那边的深山里,发现了一个可能与世隔绝、保有着某种特殊古老传承的村落,局里上层很重视,专门派了精干人员去接触,想研究那种……嗯……他们自称的什么力量来着?”她顿了顿,不太确定地、带着些许迟疑吐出一个词,“好像叫‘圣火’?”

“圣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李不言和陆棠的心湖中炸响,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正是沈家村对那神秘莫测、威力无穷的凤凰之力的内部称呼!外界绝少人知!

“后来呢?接触成功了吗?”李不言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闲聊般的平淡,但他眼神深处,已骤然凝聚起猎手锁定猎物时的极致专注,所有的感官都被提升到了巅峰。

“后来?好像是不欢而散。”陈洁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些真实的惋惜,也有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听说那边的人极其固执,骨子里排外,根本拒绝任何形式的沟通,态度强硬得很,直接把派去的人给赶走了。当时负责跟进这个项目的同事……唉,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最后得到这个结果,失望是难免的。毕竟,你们也明白,那种天然形成的、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特殊力量传承,实在太罕见,太有价值了。不过后来,这事也就慢慢搁置了,再没人提起过,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负责项目的同事?”陆棠敏锐得像一只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灵狐,立刻捕捉到这个关键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陈姐,您还记得当年具体是谁负责这个项目的吗?我在想,或许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刚和他们打过交道,算是有了个由头,如果由我们再去尝试沟通,会不会有一线转机?”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为组织考虑的姿态。

陈洁脸上露出爱莫能助的苦笑,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长辈对晚辈天真想法的那种宽容:“这我可就真想不起来了。年头实在太久,而且这种最终被上头判定为失败、毫无成果产出、甚至可能带来负面影响的接触项目,相关的档案处理,都会非常低调,甚至刻意模糊,通常不会进入常规的查询系统。”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告知秘密的口吻,“就算真有记录侥幸留存下来,其保密级别,恐怕也绝不是我们现在这个层级权限能够触碰的,那是一道无形的红线。”

她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陈年旧闻,话语突兀地停顿了一下,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前倾了少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听清的气音,带着一种神秘的引导性:“不过啊,按照局里那些老掉牙、却一直没改的规矩,一些年代实在久远、早已被判定为毫无价值或彻底失败的非核心项目,它们的纸质文件,为了给日益庞大的数字存储中心腾出地方,有时候会被统一转移到地下去。”

“地下?”陆棠下意识地重复,心脏猛地一跳。

“嗯,”陈洁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种复杂难明的光,像是怜悯,又像是提醒,“我们都管那儿叫‘报废档案库’,或者更直接点,叫‘纸堆坟墓’。那里堆满了被标记为‘待销毁’或‘低密级永久封存’的废纸。说是低密级,其实更多是因为失去了时效性而被刻意遗忘在那里。实际的销毁周期被拉得很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那些发霉、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破旧纸箱里,谁又说得准,会不会就恰好躺着当年某次失败行动的原始工作日志、手写的初步分析报告,或者一些因为种种原因,最终不被允许录入核心系统的边角料呢?”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却足够清晰的深意:“当然,我必须提醒你们,那地方的环境可不怎么样。又深又暗,常年不见天日,灰尘积得能埋进半个小腿,档案堆放得毫无规律可言,完全就是一片混乱的沼泽。想在里面找点特定的东西,跟大海捞针没区别,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而且,按规定,就算是走正规流程调阅这些早已‘报废’的文件,也需要走一套完整的、繁琐的审批流程,只是根本没人会费那个劲,去碰那些‘垃圾’……”

话语在此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留下大片的空白和无穷的想象。陈洁没有明说任何逾越规矩的话,但所有的暗示都已如黑暗中点燃的火炬,清晰无比地指明了方向:在那正规途径走不通的铜墙铁壁之外,确实存在一条布满灰尘、被所有人遗忘的隐秘小径。那里可能藏着他们梦寐以求的真相碎片,但寻找它,不仅需要冒着程序违规、甚至可能触犯纪律的风险,更要在那片昏暗、混乱、危机四伏的纸堆迷宫中,面对迷失方向、一无所获的巨大可能。

“原来局里还有这样一处‘宝库’。”李不言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冷知识,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谢谢陈姐告诉我们这些,真是长见识了。我们也就是这次任务结束后,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点好奇,随口问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陈洁脸上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瞬间褪去,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聊了聊天气,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自然地聊起了最近局里食堂新来的那位点心师傅,据说手艺不错,做的核桃酥尤其受欢迎。

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内容,李不言和陆棠便自然地起身告辞,脚步平稳,看不出任何急切。

直到离开咖啡角,穿过那长长的、回荡着空旷脚步声的冰冷走廊,最终回到分配给他们的那间休息室,反手“咔哒”一声轻轻锁上门,陆棠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眼中却瞬间燃起了灼热而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猎物终于进入视野的兴奋。

“报废档案库!陈姐她几乎就是在给我们指路!”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李不言则快步走到窗边,动作敏捷地撩开百叶窗的一角,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仔细确认外面走廊空无一人,并无任何窥探的迹象后,才缓缓转过身,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眉头紧锁:“线索是明确给出了,但她的动机必须打上一个问号,绝不能全盘相信。是纯粹的善意,看我们刚刚死里逃生,心生怜悯?还是她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想借我们这把看似无关的‘刀’,去触碰某些她自己不便、或者不敢亲自调查的禁忌领域?甚至这本身就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试探,等着我们主动往陷阱里跳?”

他走到房间中央,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风险与收益。“但无论如何,摆在眼前的现实是,这是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找到具体信息的方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进去?以什么样的名义,才能不引起任何怀疑?”

他抬起眼,看向脸上激动未褪的陆棠,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算计光芒:“我们不能直接申请调查二十年前那个被定义为失败的项目,那无异于直接敲锣打鼓,告诉幕后那双可能存在的眼睛,我们正在查什么,等于自投罗网。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天衣无缝的、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侧目的借口。”

“借口?”陆棠快步走到他面前,眼神急切地追问。

“记得我们回来后,提交的那份关于迷雾岭任务的详细报告吗?”李不言提示道,思维清晰得像一条直线,“报告里,我们曾提到过,在沈家村的外围区域,进行初步侦察时,发现了一些古老的、风化严重的石刻,以及一些刻画在岩壁上的、疑似与当地特殊能量场历史变迁有关的古怪符号。我们可以巧妙地利用这一点,以此为主要理由,正式申请调阅西南地区相关的、早已封存停用的民俗学研究资料、地方志孤本记载,或者早期一些异常能量事件的初步勘察纸质记录。这些资料,按照陈姐透露的信息,很可能就因为‘过时’或‘学术价值不高’而被归为低密级,统一扔在那个报废档案库里。这个理由足够正当,完全符合我们‘总结经验’、‘深入分析任务环境’的后续工作需求,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我明白了!”陆棠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他的全部意图,“意思是,我们打着查阅这些民俗、地理资料的幌子,获得进入报废档案库的许可,然后,在允许查阅的范围和时间内,‘顺便’、‘意外地’去查找与沈家村,或者与那个时期其他特殊接触项目相关的文件?只要手脚干净,不留下把柄,就有机会!”

“没错,核心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不言重重地点了下头,肯定了陆棠的理解,但脸色依旧凝重如铁,“但这其中的风险,依然巨大。档案库内部具体情况不明,可能存在我们不知道的监控设备,或者还有其他的管理手段。文件堆放极度混乱,查找所需的目标如同大海捞针,需要大量时间,而我们逗留过久本身就可能引起注意。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运气好,真的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或文件,如何在不触发任何警报、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其带出来,或者记录下来,同样是摆在面前的巨大难题。”

“再难,也值得一试!”陆棠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得如同淬火之后百折不挠的钢铁,闪烁着义无反顾的光芒,“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线索,弄清楚沈家村为何对‘外面的人’抱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敌视,弄清楚局里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甚至可能有意掩盖,再大的风险,也值得我们去冒!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弄清楚我们到底卷入了什么样的漩涡之中。”

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忽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急切和决绝,李不言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最终,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调阅申请,由我来亲自起草,理由会写得充分、严谨,确保逻辑上无懈可击。进入档案库之后,一切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但是,陆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必须记住,安全第一,这是底线。任何情况下,只要感觉情况不对,或者有暴露的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迹象,都必须立刻停止所有行动,毫不犹豫地原路撤回。真相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有机会看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陆棠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目标,已然明确——那座深埋于组织地下,尘封着无数被遗忘历史和失败秘密的“报废档案库”。那里是时间的坟墓,是信息的垃圾场,是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那里昏暗,潮湿,杂乱,充满了未知的物理危险和陈年积尘那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但就在那片被权威遗弃、被世人遗忘的纸山墨海之中,或许,正静静躺着一把生锈的、却依旧能用的钥匙。一把能撬开二十年前那场失败接触背后重重黑幕的钥匙,一把能揭开当前围绕他们、围绕沈家村、围绕那神秘凤凰之力所有迷雾的钥匙。

而他们,即将开启一场与时间、与隐藏对手、也与自身命运赛跑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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