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森然的阴影如同浸水的墨渍，泼在临渊王府曲折的回廊间。莫锦瑟素青的裙裾拂过冰冷地面的水痕，脚步未因那鬼魅般隐在暗处的窥伺有丝毫凝滞。莫时雨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姐姐微凉的衣袖，她频频回首，那玄衣近侍融入阴影的角落如同蛰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令人毛骨悚然。
“临渊王……”莫时雨嘴唇翕动，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虎须已拔，”莫锦瑟空蒙的眼窝“望”向前方宴席喧嚣的微弱回响，掌心轻按妹妹紧绷的手指，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冰封之力，声音却低若寒泉，“此地……非细语处。”无需多言，近在咫尺的杀机足以印证明怀霄的獠牙毕露。
直至两人身影彻底融入宾客流动的人潮光影，绕过繁复的重重花木影壁，身后那毒蛇般的盯视方才被彻底隔断。喧嚣的丝竹人声扑面而来，莫时雨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姐……”她声音仍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他……他究竟想……”
“扼喉。”莫锦瑟言简意赅，脚步径直转向王府侧门方向，毫不停留，“大哥案——锁将军府命脉的铜匙罢了。”莫时雨瞬间明了，还想追问临渊王说了什么，却被莫锦瑟一个轻微却有力的拉扯制止。“走。”
王府侧门旁僻静的石板路上，车马稀疏。莫锦瑟侧首，仿佛用看不见的视线扫过王府高耸的朱门金钉，“礼至即可。此等热闹，与你我无关。”她语调微凉，“回府。速召二、三、四哥。”
“回府？”莫时雨心念电转，一丝微弱的希冀如同寒夜烛火，“大哥……大哥他能脱困了？”
莫锦瑟面容在王府檐角投下的冷光中沉静如冰雕，未有只字回答，青影已如行云流水般登车。莫时雨紧随其后，只觉车帘落下隔绝的刹那，王府深处一道冰冷似箭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建筑，死死钉在她们消失的方向上。
将军府。沉重包铁的黑漆大门轰然关闭！那一声巨大的闷响如同巨人沉重的叹息，震得门廊下积年的灰尘簌簌而落。老苍头布满沟壑的脸绷得死紧，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铁血肃杀，干枯的手掌几乎要将沉重的门栓嵌入厚重的门框！所有侍立的仆役噤若寒蝉，退守至二门以内。“严封！纵飞鸟……亦不得入——！”莫锦瑟踏入府内天井的清冽声音划破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将军府瞬间如同一枚骤然封闭的铁核桃，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目光与声音。
不多时，急促的马蹄踏破长街沉寂，马蹄铁撞击青石的声音在紧闭的府门外戛然而止。莫瑾瑜风尘仆仆跨马而下，脸上犹带着太医院沾染的药草气息。继而莫云从的官轿悄无声息滑至侧门阴影处，他掀帘而出，素来清冷的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疑虑。紧随其后的是莫叔白沉重的甲叶铿锵碰撞声，带着巡防归来的寒气与未散的焦躁！
正厅。厚重帷幕低垂，火盆中无烟银炭烧得极旺，映得一室暖融明亮，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一个人眉宇间的深重阴霾。窦令仪坐在主位下手，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眼神死死盯着中央负手而立的女儿，惊悸与一丝茫然的期盼在其中交织。莫北辰年轻的面庞因过度紧张绷得如同硬弓，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厅中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小五！”莫瑾瑜甫一落座，甚至来不及拂去官袍下摆的尘土，目光如炬刺向莫锦瑟，“宫中……可是有异动？”
莫锦瑟缓缓转身，空茫的眼窝在跳跃的炭火映照下仿佛两个幽深的漩涡，吸纳了所有的光。“异动即定局。”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压得厅内空气更沉，“即日起——”她目光仿佛扫过在座每一位至亲的脸庞：“——府门……深锁！”“……谢客！”“……兄长……”“……无须再至衙署点卯！”“……母亲……”“……王公夫人处……茶水……”“……免了！”
莫叔白“砰”地一声按着椅子扶手霍然站起，腰间佩刀带鞘撞在花梨木椅臂上，发出一声闷响！“关门？”他声音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滚雷，“那大哥怎么办？案子还在刑部压着！”
莫锦瑟没有理会他动作的激烈，空蒙的视线准确地对上他气息翻腾的方向：“大哥？”她的声音清冽得像冰凌敲击：“……自当……回——府——！”最后二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厅中掀起惊涛！
“回府？！”莫北辰失声叫出来，少年人的热血与难以置信冲破了压抑，“可……可还没开堂！案子都……”
莫云从紧蹙的眉峰拧得更深，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锁死莫锦瑟：“御前亲审？案子不入三司定罪之流，如何至御前？”
“开堂？定罪的过场而已。”莫锦瑟唇角微扬，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指尖习惯性地在广袖遮掩下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指腹感受着那枚冰凉的青雀戒细微的纹路，“真正能……定乾坤的……唯有…陛下面前……那块煌煌——金砖——！！！”
莫瑾瑜面沉如水，眼底是深刻的不解，他抬手止住激动欲言的莫叔白，望向莫锦瑟：“纵是如此！三司开堂，严罗、周瓮之流会容大哥开口？林文瑞死得不明不白，血书便是死证！口舌之利在刑部那等地方……”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医者的冷酷与兄长的沉痛，“无药可解！大哥刚直，岂肯折腰？”
莫锦瑟指间摩挲的动作骤然一停！她缓缓抬首，那张在暖光中依旧冷玉般的脸庞转向莫瑾瑜声音的方向。厅内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莫叔白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突！莫北辰屏住了呼吸！窦令仪无意识地掐紧了自己的掌心！莫云从眼底锐光如刀锋，隐隐捕捉到一丝石破天惊的轨迹！莫瑾瑜眉头紧锁，等待那惊天之语！
“认——罪——。”两个字！清晰！平静！却带着决绝的、足以掀翻天灵的毁灭力量！如同寒夜中骤然炸开的惊雷！
轰——！！！
莫家这潭压抑了太久的深水，被这二字彻底煮沸！“姐——！你说什么？！！！”莫北辰猛地跳起来，几乎吼破了嗓子！双眼瞬间赤红！少年人的血性与对兄长根深蒂固的崇拜容不得此等亵渎！
“哐当——！”莫叔白身下的花梨木椅被那骤然爆发的巨力带得向后轰然倾翻！高大如山的身躯带起一阵冷风！他须发戟张，胸膛因暴怒而剧烈起伏！那被甲胄覆盖的大手死死按在佩刀吞口处！刀未出鞘，杀气却已喷薄欲出！“认罪——？！！”他声音如同滚雷碾过铁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大哥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岂会认那构陷污蔑之罪？！！你！！要大哥向那群狗东西——摇尾乞怜？！！！——还是要我们将军府上下……一齐……自断脊梁骨？！！！”
暴怒！不解！被至亲背刺的撕裂感！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窦令仪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想要开口，却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莫瑾瑜脸色剧变，猛地起身拦在暴怒的莫叔白与神色冰冷的莫锦瑟之间！厅内空气瞬间紧张得如同拉满的硬弓，弓弦紧绷欲断！
莫锦瑟身形纹丝不动！任由那裹挟着杀气的狂暴劲风擦面而过，掀动她额角几缕乌发！那空蒙的眼窝深处，却凝聚起足以冰封沸水的寒芒！“脊梁——？”她声音陡然转厉！清越如凤鸣清啸！瞬间压过所有暴吼！“……若屈膝——能避开严罗周瓮那等阉狗酷吏的肮脏刑具…若认下这‘罪’——是推开刑部那扇污秽之门……直抵……”她霍然抬臂！纤指如戟！直指紫薇深处！“……太——极——殿——龙——须——座——下——！！让大哥得以……在陛下，在太后，在满朝……煌煌天光之下…将他毕生忠诚…将那构陷者的五脏六腑…剖！得！干！干！净！净——！！这叫折——了——脊——梁——？！！！还是…以屈为进——直取……贼颅——！！！？？？？”
一连串如同九天银河倒灌、雷霆万钧般的诘问，裹挟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狠狠砸在莫叔白怒血翻腾的脑门上！也砸得厅内所有人心中巨震！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万载寒冰！
莫叔白那几乎要喷出眼眶的暴怒，在这惊天动地的质问下猛地一滞！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铁塔般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按住刀柄的手，指关节因巨大的冲击而绷得几乎失去血色！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动摇取代了纯粹的情绪爆发！
“屈膝……直取贼颅……”莫瑾瑜脸色变幻，咀嚼着这惊世骇俗却又寒气透骨的战略，眼神复杂难明。莫云从一直如深潭般沉寂的眼底，瞬间爆发出摄人精光！如同夜枭掠过旷野！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唯有那字字血泪、玉石俱焚般的质问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反复回荡！
莫锦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因与兄长对峙而翻涌的情绪，背对众人，朝主座方向走了两步，眉心却难以察觉地微微蹙起，指间那枚冰冷的青雀戒被捏得更紧。大哥的案子并非悬于一线……真正悬于悬崖之侧的……是那立于审案漩涡中心、心思深沉如瀚海、目光却锁定着更高处的……
——皇甫洵！
那个永绥王！清冷内敛的表象下涌动的是何等澎湃的暗流？助莫家脱困……于他而言是恪守审案之责……还是……一个将镇国将军府、将大哥莫元昭这块国之柱石，卷入他攀登至尊之路漩涡的……——绝佳契机？！
文昭帝正值盛年！膝下诸子虽幼……却也血脉天承！太子皇甫俊……虽受排挤……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国祚所在！皇甫洵……一个冀王庶三子……纵有天纵之才……纵得太后青眼……那至高龙椅……真能……跨过那道……以宗法血脉筑就的……万仞鸿沟？！
而他皇甫洵！这个步步为营、心思深不可测的棋手……可会甘心……仅仅做一名公正的仲裁？还是会……将这足以倾覆朝野的巨案……化作他手中……撬动乾坤……问鼎天下的……——第一柄——开锋重器？！
大哥……若借皇甫洵之力脱困……便等同于…在所有人眼中…深深烙下“……永绥——王——党——！！！”这……便再无法回头！
暖融融的炭火映着莫锦瑟如霜雪凝结的背影。她指间……那枚青雀戒……在光影下……幽幽地……泛出一线……择人欲噬的……冷——戾——寒——光——！！！
疏影阁深处，沉香屑灰冷透，唯余窗隙漏入的残月微光，映出莫锦瑟临窗独坐的孤峭侧影。指尖紧攥的墨玉青雀戒棱角硌入掌心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冰凉的触感压不住血液里因窥见棋局一角而奔流的沉凝寒意。明怀霄书房里那一缕残存于沉水香深处的冷脂梅息，如同刺入她感知边缘的冰棱——公孙漱玉！这缠绕将军府多年的蛇蝎，竟也卷入那桩沉埋了十五年、早已浸透血污与腐骨的……
嘉祯太子——！
念头如同暗夜鬼火，猝然灼亮脑海深处那盘最诡谲的棋局！临渊王明怀霄……乐阳皇甫月……这两条看似分立的毒蛇，在那场尘封的腥风中骤然交织！
心念电转，窗隙冷风掀动额角一缕青丝。决断！须臾已定！
“碧城！”声音不高，却在寂静阁室内掷地如冰珠。屏风后如幽潭水纹微动，碧青色劲装的身影悄无声息滑落阶前。
“大小姐。”碧城垂首。无需言语，空气里弥漫的肃杀与窗外深沉的夜色已然画出生死战场。
莫锦瑟抬臂。那只曾握着救人之药、也点破过惊天密谋的素手在冷月微光下苍白如纸，指腹捻动间，一枚细如柳叶、通体黝黑、边缘被碾磨得异常锋利、隐泛幽紫的奇特石片无声递入碧城掌心！
入手冰凉！边缘割肤！这绝非信物！而是——来自临渊王书房深处、那尊半人高的和田玉雕寒梅摆件根部一处极隐秘的……划痕脱落残片！带着那缕梅香，更带着那个书房独一无二的冰冷质地！最直白！最致命！不容质疑也无法伪造的——邀约令箭！
“即刻！传雀羽营——！”莫锦瑟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淬了寒铁的精芒！“方位：临渊王府！中枢内书房！”空蒙的眼窝似乎穿透了重重院墙，锁定那座吞噬无数秘密的黑暗殿堂！“要语……”她微微停顿，字字清晰如刀锋刮过骨面：“若欲解嘉祯太子血案死局…可亲验！书房暗室——所见——！！！”
每一个字都如同砸落千斤的重锤！验！亲至！书房暗室！这哪里是传话？分明是赤裸裸地推开血狱之门！更是将雀羽营少主宋麟——那位背负着生父遗恨与养父疑云的深渊行者，精准地推向那最致命的猎场！推向临渊王书房下……潜藏了十五载的腐恶根基！
“务必……”莫锦瑟霍然抬首！那冷玉般的脸庞转向碧城模糊的剪影方向！“告知他——书房外——廊柱间——藏匿‘蛇信’！武功……”她吸了一口气，如同吸入万载冰窟最冷的空气：“深——不——可——测——！！！！”
碧城浑身猛地绷紧！脊骨深处炸开刺骨寒意！蛇信！深不可测！那个白日里如影随形、如同跗骨之蛆的玄衣近侍！她曾在暗中窥视，对方周身那无形无质、却足以冻结生灵本能的阴冷威压……如同行走于深渊边缘的毒龙！大小姐竟用“深不可测”四字定其高下！那绝非庸手！绝对是宗师级数的鬼魅！
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冰蟒盘身！碧城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呼吸下意识屏住，紧握残石的手心却更用力一分！尖锐的石锋嵌入皮肉，细密痛楚如同针刺，反而凝住了最后一丝心神！“奴婢……领命！”短促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成功……便成仁！
话音未落！碧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化在月色中的一缕青烟！足尖在冰冷地砖上无声一旋！腰肢如柳折，带起的微风未及扰动灯下细尘，整个人已如狸猫般倒滑而出！融入屏风后方浓重的黑暗之中！再无痕迹！
疏影阁内，只余下一室寂静，冷月无声，唯有窗格在风中发出极其微弱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