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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王水溶一身常服,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躺椅上,听着下首心腹长史官的回禀。

“王爷,贾府那边……将您赠予那贾宝玉的御赐零陵香念珠,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水溶把玩玉如意的动作微微一顿,“哦?退了回来?”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冷意,“可说了缘由?”

“送还的下人说,贾家宝玉年纪尚小,性子跳脱,恐保管不善,亵渎了御赐之物,故而不敢收受,特此奉还。”

“呵,”水溶轻笑一声,将那玉如意随手搁在炕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好一个‘不敢收受’!好一个‘保管不善’!本王倒不知,荣国府的公子,竟是这般‘不懂事’。”

“看来,这位史太君,是铁了心要当纯臣,不肯上本王的船了。”

管家头垂得更低:“王爷,那贾家如此不识抬举,是否要……”

水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强扭的瓜不甜。她既不愿,本王难道还能强逼不成?”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假山,沉默片刻,忽地问道:“贾家如今,谁在江南?”

管家忙答:“回王爷,是荣国府长房的贾琏,正在金陵处理薛家命案的后续。”

“贾琏……”水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闻此人有些纨绔习气,但近来似乎也学着办些实务了?”

“既然贾家想要独善其身,那也得看看这江水,容不容得下他们这艘想掉头的船。”他转过身,眼中笑意全无。

“吩咐下去,江南盐政那摊子事,给这位贾二爷……添点麻烦。让他知道知道,有些路,不是他想不走,就能不走的。”

“是,王爷。”管家心领神会,立刻应下,“奴才这就去安排,定会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抓不住把柄。”

水溶挥了挥手,管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水溶负手而立,目光幽深。

贾府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却也让他心生不悦。

这满京城的高门勋贵,多少欲攀附他而不得,贾家竟敢如此干脆地划清界限?

也好,正好借此事,敲打敲打那些还在观望的墙头草。

让所有人都看看,不依附他北静王的下场。

“不识抬举……”他低声自语,冰冷的语气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

……

贾琏这几日颇有些焦头烂额。

薛蟠的案子总算按照京中老祖宗指示的方向落定了:失手伤人,流刑三千里,薛家赔付苦主巨款,并主动上缴一笔罚银以示悔过。

官府判词下来,虽则薛蟠要受流放之苦,但性命无忧,薛家皇商资格得以保全,名声上也从“仗势行凶”扭转为“认罪伏法、勇于承担”,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薛姨妈从京中来的信里,字字句句都是对贾府,尤其是对贾母的感激涕零。

然而,案子虽了,后续的波澜却才开始涌动。

贾琏借着处理薛家赔偿、打点官衙的机会,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了江南盐政的一些边角。

这不接触不要紧,一探之下,竟发现薛家以往为打点关系,与部分盐商过往甚密,账目往来间藏着诸多模糊不清之处。

他本想顺着这条线再深挖几分,为贾府在江南多积累些人脉或是拿捏些把柄,岂料刚一动作,便感到无形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日,他正在书房对着几本暗地里弄来的旧年盐引账册皱眉,外面小厮兴儿来报:

“二爷,应天府的刘师爷来了,说是关于薛大爷流放起解的日子和路线,还有些细节要与二爷商议。”

贾琏精神一振,忙道:“快请!”

这位刘师爷是应天府尹的心腹,薛蟠案子能如此顺利判下来,他也暗中使了不少力气,收了不少薛家的好处,算是目前能在官面上说得上话的人。

刘师爷进来,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圆滑样子,与贾琏寒暄几句后,便切入正题,将薛蟠流放的一应文书、路线、押解官差等都交代清楚。

公事说完,刘师爷捧着茶,状似无意地叹道:“琏二爷,不是在下多嘴,薛家这事啊,能如此了结,已是万幸。江南这地方,看着花团锦簇,内里的漩涡可是能吞人的。”

贾琏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话问道:“师爷何出此言?可是最近有什么风声?”

刘师爷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二爷近日是否在查问一些……盐务上的旧事?”

贾琏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不过是因为薛家以往与盐商有些来往,小弟想着既来了,便多了解几分,免得日后再生枝节。怎么,这有何不妥?”

“哎哟,我的二爷!”刘师爷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这盐务上的事,水深得很呐!牵一发而动全身。您只是稍微打听,那边就已经……”

“唉,有些话在下也不便明说,总之,二爷听我一句劝,薛家的案子既已了结,该打点的也打点了,便早些回京去吧。”

“金陵虽好,非久留之地啊。有些人,咱们……惹不起。”

贾琏听着这话,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这“有些人”,指向已十分明确。

他想起京中老祖宗刚刚传来的密信,让他整合江南信息网络,并提醒他京城风起,需眼明心亮。

如今看来,这江南的风,因他贾琏在此,也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他面上堆起笑容,对刘师爷拱手道:“多谢师爷提点,琏感激不尽。小弟也只是随口问问,既如此,自然晓得轻重。待薛蟠起解之事安排妥当,我便准备回京复命了。”

送走刘师爷,贾琏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变得阴沉起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花木,心中波澜起伏。

北静王的手,伸得果然长,而且如此之快!

这已不是“添点麻烦”那么简单,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慑。

整合信息网络的计划,恐怕要比预想中困难得多,必须更加隐秘才行。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看着面前桌上摆满的锦盒、绸缎、古玩,犹自觉得不够,对同喜、同贵吩咐道:

“再去库里挑几匹上用的宫缎,还有前儿得的那对赤金镶宝的如意,一并带上。”

宝钗坐在一旁做着针线,见母亲如此,放下手中的活计,温声劝道:“妈,这些已然够了。贾府助我们度过此劫,恩情深重,非这些俗物所能报答。外祖母和姨母她们,也并非图我们这些。”

薛姨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我的儿,我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想起你哥哥那条小命险些不保,家业也差点毁于一旦,我这心里……”

“若不是老太太深谋远虑,派琏二爷去周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今虽你哥哥要受那流放之苦,总算保住了根本。这点子东西,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罢了。”

宝钗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替她抚着背:“妈的心意,姨母和外祖母自然知晓。只是,经此一事,女儿觉得,我们更该思虑长远。”

“哥哥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家中生意虽由老伙计们打理,终究需要自家人掌总。”

“以往妈总觉女儿年纪小,不便抛头露面,可如今情势不同,若我们再不振作,坐吃山空,或是再被人欺上门来,难道次次都指望贾府援手吗?”

薛姨妈闻言,怔住了,看着女儿沉静如玉的面容:“你的意思是……”

宝钗目光坚定,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儿想,妈不如将家中部分生意,譬如京中的几处铺面、南边的部分货栈,交与女儿试着打理。”

“女儿虽愚钝,平日也留心这些经济庶务,账目上也略通一二。一来可为妈妈分忧,二来,我们自家立得住,才是对贾府最好的报答,也能……在这府里住得更安心些。”

薛姨妈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女儿。

她知道宝钗素来稳重懂事,心思缜密,却从未想过让她直接插手外头的生意。

但转念一想,儿子流放,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确实难以支撑门户,女儿既有此心,又有此能,或许……

她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说得是。妈是慌了神了。罢了,你既有此心,妈便依你。先从京里的绸缎庄和当铺开始,让你试试手。”

薛姨妈叹了口气,拉过女儿的手,“只是……委屈你了,我的儿……本是闺阁小姐,如今却要操心这些俗务。”

宝钗反握住母亲的手,目光清亮而坚定:“妈,说什么委屈。经此一劫,女儿深知,若无银钱根基,便是空有爵位虚名,也难保平安。”

“咱们薛家如今势弱,更需谨慎经营,开源节流。女儿管理家务,并非只为逞强,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

薛姨妈看着女儿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断,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正说着,外面丫鬟报:“太太,姑娘,姨太太和琏二奶奶过来了。”

薛姨妈忙起身相迎,只见王夫人和王熙凤带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薛姨妈未语泪先流,上前拉住王夫人的手:“姐姐……”

王夫人见她如此,也心酸不已,拍着她的手安慰道:“事情都过去了,蟠儿既已判下,好歹留住了性命和家业,已是万幸。老太太也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王熙凤也笑着打圆场:“姨太太快别伤心了,瞧瞧我们宝丫头,多稳重懂事,有她在,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送去的那些东西,老太太和太太都收了,说是您太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薛姨妈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若不是府上,我们……”她又欲落泪。

宝钗适时上前,扶住母亲,对王夫人和王熙凤道:“姨母,凤姐姐,妈妈是心里感激,不知如何是好。方才妈妈还同我说,日后家中生意,要我多学着打理,也好自立自强,不辜负府上这番回护之恩。”

王熙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哎哟,这可是好事!我们宝丫头本就是个妥当人,理家管事是一把好手,经商定然也不在话下。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王夫人看着宝钗,见她神色平静,目光沉稳,心中暗赞。

经历这般大变,这丫头反倒更显沉静干练了。

“宝丫头是个妥当的孩子,有她帮你,自是好的。只是……”她略有迟疑,“女孩儿家抛头露面,总是不便。”

宝钗微微一笑,从容道:“姨妈放心,并非要甥女亲自去外头铺面管事。只是家中总账、各处庄子铺子的年例收支、人情往来,甥女或可先学着看管起来,遇有不解之处,再请教妈妈和家里的老掌柜。一来为妈妈分忧,二来,也多些历练。”

薛姨妈连连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我也不求她立刻就能如何,只盼着她能慢慢接手,将来……唉,总有个倚靠。”说着,眼圈又有些发红。

王夫人见她们母女已有计较,便也不再反对,只道:“既如此,便让宝丫头试试看也好。若有难处,尽管来告诉我。”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王熙凤因还有庶务要处理,先行告辞。王夫人又宽慰了薛姨妈几句,也回去了。

送走她们,薛姨妈看着从容指挥丫鬟们收拾礼单的宝钗,心中百感交集。

失去儿子的依靠固然心痛,但女儿的表现,却又让她在绝望中生出一丝新的希望。

这贾府,如今不仅是她们的庇护所,似乎也成了促使她们母女不得不坚强、不得不改变的催化剂。

而宝钗心中澄明,哥哥闯下的大祸,贾府的倾力相助,北静王府潜在的威胁,都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依附他人终非长久之计。

掌握自家的经济命脉,提升自身价值,方是乱世安身立命之本。

她看向窗外,梨香院的梨花早已开过,枝叶繁茂,绿意盎然,正如她心中悄然滋生的、不同于往日的志向与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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