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便是真正的数九寒天。
金小少爷每日最舒坦的时候就是正午那会儿，阳光都晒进来，暖洋洋的，风吹也只是冷，不像阴天，风一吹和刮刀子似的，脸上生疼。
加上前几日下了一场雪，一场真正的大雪，身体再好的人都得裹上三层厚实衣服才能出门，冷得慌。
屋檐上的积雪掉下来能把人给砸得晕头转向，得时刻注意着清扫，到处都是雪白白的，墙根积雪像是一道白色的线，给各户打上冬日的印记。
这样冷的天，金小少爷出门都是坐汽车，暖和，据说司长有意开通电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坐上，生意最不好做的大概是黄包车夫，雪天路滑，卖力气难，但和他想的不一样，正是雪天路滑，坐车的人反而多了。
就像万全百货和洋人的百货公司，看着对阵的架势小了些，实际上生意还是热闹。
年关将至，要备许多东西，万全百货国货柜台大酬宾，折扣优惠吸引了不少人。
就是小公馆里每天都添了新东西，比如布料，必须要早早买好，手艺好的裁缝得提前约时间，不然赶不上年三十穿新衣呢。
金廷芳合上上月的报表，同他玩笑说开春回金府贺岁，可以找大哥讨要红包，万全百货光是腊月的利润就能抵得上一整个季度的毛利。
如今可是好多人要和金府结亲呢，金老爷去了，金廷垣实打实的攥着金府的所有生意，跟外国人对上也不输阵，多好的结亲对象啊！
金太太这样喜好清静的人都免不了收到许多富家太太的请帖，凡是聚会茶会都带着年轻的小姐们，是常见的相看方式，金老爷去了有些时候，如今不兴守个几年孝，合适的话，来年春就能办喜事。
金廷芳看热闹似的：“大哥和太太闹得不愉快，太太怕是估摸出大哥的心思了。”
金元想象不出来，金太太这样矜持端正的人，和金廷垣意见不合，也吵不起来吧？
他把画笔搁下，把画架子挪到窗边等着晾干，今天不是祁沿明上课，而是国画先生，给他留了课业。
国画先生管得松，并不如祁沿明那样张弛有度，因为金廷芳把他吹得太高，国画先生期望也高，还以为能收个有天分的学生，落空了也就耐心地从零教起，只把人教会基础功夫就行，有大成是不可能的，金小少爷学得晚，底子薄，不像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
冯宁那群公子哥随便拎出来一个也是打小培养过，金廷芳也写得一手好字。
如今学只是权当兴趣。
他看金廷芳要开口，赶紧捂住耳朵：“四哥不要夸了，我都害臊。”
他有几分功力他自己还不清楚吗？难为金廷芳，夸得真心实意的，词都不带重的。
“我要去找祁先生，四哥下午在家吗？”
金廷芳：“我要喝酒去，最近我也成了香饽饽，许多人找我牵线，给大哥做媒呢，正头太太没娶上，都有人想要给大哥介绍姨太太了。”
金元皱起眉毛，这世道真荒唐。
“万全百货压了洋人的百货公司一头，大哥最近可是最出尽了风头，报上夸他夸得厉害。”
兹要是胜了洋人，可不是叫老百姓兴奋。
金廷芳点点头：“也不是好事，生意人低调点才好，这股风气还是洋人给带起来的，没开张就登报张扬，想拿万全百货做垫脚石，反打了自个脸，洋相还得是洋人出，痛快！”
金元笑弯了眼，金廷芳说话总是这么有意思，他默默记下，见着祁沿明的时候先说了这个笑话。
祁沿明笑容浅浅，不晓得是也觉得好笑还是单纯附和他，反正他总不会叫别人把话落在地上。
他今天要去看学生们排的话剧，正是金元写的真假少爷的故事，邀着一起。
奇闻日报的编辑早前同金元说过这事，他同意了，只是现今真的听起反而不好意思。
金元又臊又好奇，他写得东西还能演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祁沿明坐在他身旁，见他兴奋溢于言表，藏不住一点情绪，笑了笑。
这些青年学生都颇有家底，居然自己租了剧院的场子，据祁沿明说，他们卖出去的票钱是要给如今南方打仗的军队以及救助老百姓的。
金小少爷坐在台下，见他们讨教祁沿明，不时修改动作台词，纸上的故事化作另一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叫他这个最开始创造的人都有些恍然。
祁沿明被学生包围着，还不时问他怎么看，倒不是真要问他说出个什么，是不忍他一个人坐那。
一排排的看台里独独坐着一个雪白精致的少年，在开了半面灯的剧院里，他好似完全隐入了光线模糊的看台里，在昏暗之中独立切割开，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看客。
只是雪化般干净的眸子里没有身为看客的高高在上，或是自持清醒的残忍，反而透着几分对这样境遇的孤寂以及看到戏中人时不自觉的悲悯。
祁沿明有些恍然，更多的是淡然，和学生讨论一番后就下台了。
金元垂着头捏手指玩，其实是觉得有些无趣的，因为语言艺术不同，他没接触过话剧，所以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感觉有不恰当的地方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乖乖巧巧的坐着，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再次抬起头，见幕布撩起来，一席月牙长衫的祁沿明走了出来，步伐从容且缓慢前进。
都说看走路姿势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性子，金元深以为然，金廷芳风风火火，孟非臣大步流星，祁沿明则不紧不慢，好似什么都能淡然处之。
他可不行，他做不到那么从容，至少他不想拿枪对着祁沿明。
他只杀过鸡，还没杀过人呢。
金小少爷嘀咕着，谁也不能按头逼他杀人，他清清白白的还得背上条人命，多冤枉啊？
等祁沿明走到跟前，他蹭得跳起来，在祁沿明眼中，则是沉闷的少年突然鲜活起来，唇侧不由蓄起点笑，他道：
“他们还要演练，结束得晚，我们先去吃饭，给他们叫些吃食回来。”
金元往台上看了一眼，十几个学生，他立马脱口而出：“祁先生有钱吗？”
说完他便红着脸不说话了，揭人短可太不礼貌了，他怎么能这样？这是实话呀？实话也不能说啊！
他还和自己较劲，祁沿明已经坦然接过话：“还好，前日拿了一笔润稿费，勉强请得起，不然就要找金小少爷预支工钱了。”
金小少爷笑起来，颊上坠着一个小小的梨涡：“祁先生也会开玩笑。”
“哪有先生请学生的，我来请我来请，我以后也是他们的师弟，提前打好交道，祁先生要叫他们多照看些我呢！”
祁沿明看眼前的少年笑得诚挚，并没有拒绝：
“那他们说致谢辞要添上一句，金小少爷赞助了一餐饭，这样噱头有了，许多人都要来看看。”
金小少爷嘟了嘟嘴，噱头不是他，是金廷垣才对吧，金大少的弟弟喜欢看的话剧，四舍五入就是金大少喜欢。
“只是话本本就受欢迎，只需写上由云逸先生话本改编而成，大约都不够卖的。”
金小少爷又开心起来，嘴角悄悄翘起。
“祁先生你是不是哄我啊？”
祁沿明说的是实话，他恭维人不是这么直白的，根本叫人看不出却觉得舒心。
两人沿着剧院往北走就有许多吃食，金元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都能叫出每家的拿手菜，还能说出个一二，这都是金廷芳带他尝过的，当然记得清。
他学着金廷芳的样子，招呼店小二上了二楼，先点了学生们的菜，让晚上一刻做，等人离开的时候一起带回剧院。
店小二机灵，瞧着面前的小少爷，殷勤地说：“时间当然能掐准，只是我们店里也可以外送去，剧院已经是咱们店的常客，其他地方来的剧团、歌舞团都在咱们这吃过呢！”
这都是吸引客人的话，但是金小少爷很惊喜，他都忘了还可以外送，还发愁自己和祁沿明，加上司机能不能拎得回去呢。
店小二还等他示意，他跟着金廷芳也知道要给赏钱，从褂子上的兜里掏啊掏，掏出零钱，店小二接过说了一串吉祥话喜洋洋的下去了。
不多时端着前菜就上来了，还给他们介绍了一番，金元虽然听过了，还是又听了一遍。
祁沿明不喝酒，包厢里只有饭菜的香气，他捏着筷子吃了一会儿，黑润的眼眸盯着祁沿明：
“是不是四哥叮嘱过啊？怎么桌上都是这么清淡的菜色？”
他要请客，就很有请客的架势，直接叫祁沿明点菜，还纳闷祁沿明这样温润守礼的人居然没拒绝，而且都没问要吃什么就点完了。
他现在仔细一看，才觉出不对劲。
祁沿明眉眼温润，语气温和：“四少说你在喝药调理身体，要忌口。”
金小少爷郁闷。
“小二解释得殷切，又添了一道招牌爆肚”
金小少爷开心起来，他上回忌发物，干看着金廷芳吃，可馋了。
“四哥说很是不错，祁先生待会儿可要多吃点。”
我就蹭一一筷子、不！两筷子！
祁沿明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快手的茭白炒肉丝：
“话剧上映那天，我在福顺楼订了席面，可不可以请金同学一起给未来的师兄师姐庆功呢？”
青年学生庆祝干劲十足的想要做出点事，作为先生总是要给点鼓励，祁沿明顺道哄哄小孩心性的少年，也是很顺手。
金小少爷点点头，祁先生大概真的阔绰了，居然要在福顺楼请客！
正说着，包厢门又被推开了，高个的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外送的吃食已经送去剧院了，这是店里的招牌菜，预祝二位爷的剧团开张大吉！若是日后剧团要叫餐咱们还有折扣呢！您趁热吃，有事尽管叫咱。”
真是会来事！吉祥话，好听！
金小少爷懂事的把菜盘往祁沿明面前推了推，眼巴巴地盯着祁沿明动筷子。
所谓招牌爆肚，说是他们店的招牌菜，不如说是北平的招牌菜，但是一道菜也有做得好坏的区别，做得好的才要名声，人家提起来就会说“爆肚陈”、“爆肚王”。
这家店做的是牛爆肚，牛百叶和牛肚仁爆过后，蘸着调料食用，通常是以油、?芝麻酱、?醋、?辣椒油、?酱豆腐汤、……等拌制成的，金廷芳就很喜欢这道菜，戏园里常见，名伶们也爱。
他耸了耸鼻头，祁沿明当他不喜欢这味道，有些人天生嗅觉灵敏，处理得再好，在他们闻来也腥。
金元眨了眨眼，觉得锅气蒸腾的瞬间有一股奇异的味道跟着蹿起，很淡，闻不清楚，但是他脑神经一跳一跳的，从记忆深处蹿起另一种陈旧苦臭。
“啪！”
他突然抬手打翻了酱料碟，粘稠的酱汁洒落在地板上，像一滩狰狞可怖的沼泽，随时要把人拖了下去。
祁沿明惊讶抬眸，夹着爆肚的筷子也被一齐打落。
绷着小脸的少年已经从兜里掏出银色的袖珍手枪，上膛、提栓的动作利落得像是练习过无数次。
祁沿明素来温雅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金元瞧见了，拉着他飞快一起退到窗户，软着声说了一句：“祁先生，不要怕，有人跟着我呢。”
他推开车窗，司机阿华已经吃完饭了，蹲在一边和人唠嗑，街面上人来人往，黄包车夫停在对面积雪的墙根，等着拉客人，饭点出来下馆子的人也不少。
听得一声枪声，行人身子一缩，都齐齐看向发出声响的地方，饭馆二楼探出来一个粉白的小少爷，扯着声冲着街面上喊：“抓人！”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许多人高马大、动作有素的人，齐齐亮了枪，那饭馆里惊得飞跑的客人刚到门口又对上黑漆漆的枪口，一口气险些提不上去。
雕花木门被敲响：“夫人，孟帅派我们保护您。”
金小少爷捂着脸，孟非臣这王八蛋！叫他丢人丢到祁先生面前，别想再踏进公馆了！
他恼得狠，但还是开了门，仔细描述了一番刚才送菜店小二的面貌，祁沿明添补几句，那人就下去了，但门外还有人守着，板正的影子抬头就能看着，心里都踏实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