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整装待发那天，天气预报多云转晴。未来十五天预计有持续性大雨，所有人都加紧手头上的工作，有条不紊地按组陆续离开。
现场已经没有演员，群演们正在上车，空地上一片行李。
这是贵州省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之前三个小时。
戚礼撞见化妆组的人拉着大包小包出来，顺手给她们带了一段路。
组长赶忙说谢谢，一抬眼见是她，脸蓦地一红，尴尬道：“戚老师，你还没走啊？”
戚礼答：“嗯，我跟王组长那车。”
“王组长不是搬设备的么，设备早就走了。”组长想起之前她们八卦戚礼那些话，脸涨得通红，但她帮忙拎东西，必须得同行一段路，只能带着羞愧没话找话。
“不清楚，我们好像在后面。”
她这么说，化妆组组长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把行李搬到了车上。
上车坐定，她撂下窗户跟戚礼告别：“拜拜，戚老师，杀青宴上见。”
戚礼笑着点头。
“欸小心！”组长看见她背后，着急地提醒了一声，但声音随着驶走的车远去。
戚礼猛一转头，一个小型摇臂差点扫到她，还好躲闪及时，没被打到。
后边探出一个脑袋，满是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见人。”
摄制组的实习生第一次收摇臂，还没摸清路径，没想到就冲着人去了，他吓得冷汗都出来。
有经验的摄像都去收贵重机器去了，斯坦尼康走了一批，他们这些大多都装在王摄像的车上。
戚礼帮着别人运东西，大件小件拿得起来就能搬，反正她行李早收拾好了，闲着也是闲着。一帮大男人撸着袖子热汗朝天的忙活，特别不好意思戚礼接过他们的东西，于是加紧搬运，速度快了一倍，又填满了两辆车。
皮卡正在热身，覆盖了厚厚的挡雨布，以防路上碰见突如其来的暴雨。真正怕水的那些，都在商务车的车厢。
这是暴雨橙色预警发布之前两个小时不到。空气湿度增加，闷热难耐，太阳依旧高悬。
人高马大的摄像老王一手一个她的行李箱，妥善放进后座，爽朗道：“走吧戚编。”
两个热心肠的人在一辆车，各组相继出发，他们已经落在了剧组后面。
路程四个多小时，顺利的话，他们可以赶上酒店的晚饭。
戚礼从后边上车，座位旁边是机组的架子，长条形黑色包，摞到逼近车顶。
老王随手擦着手臂上的水，上车，利落摔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皮卡在商务车后闪了闪灯，老王摁了下喇叭回应，出发。
戚礼从车窗往外望，视线掠过远山、瀑布，低矮的屋舍、树林，和遥远的紫色苜蓿所在的取景峡谷密林，心中默默说了再见。
不管后续怎么样，眼下，她终于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她坐直了身体，用手指梳了梳头发，重新扎好。老王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笑道：“没想到戚老师劲儿还挺大的。”
那小细胳膊，二三十斤的东西也是说搬就搬，一点都不含糊。把他们这帮大男人给激的，动作不是一般的麻利。
戚礼笑笑，“想着尽快出山么，轻一点的器材我能搬就搬些。”
她说完往前边看了看，已经不见前车的尾灯，他们落下不少，“王哥，我们这车的设备为什么没跟着第一组走啊？”
“咱后边，小刘开车，让我给他领着点路，本来咱们能第一梯队的！”老王哈哈大笑两声，戚礼也笑了，“哪个梯队都一样。”
她全不在意的从容样子让老王笑意更深，不争不抢，这姑娘一眼见就知道讨人喜欢。车里就他俩活人，老王忍不住跟她唠起来：“当时卢总让我把你捎出去，结果收组时间就提前了嘿你说，干脆这最后一次物资也不用运，一走彻底就不回来了。”
戚礼笑着点头。
老王直视着群山，暗叹了一声：“这地方真好。”
戚礼说：“有点舍不得了。”
“那我把你送回去？”
“不用不用。”她赶紧摆手。
老王笑起来。
“你当时说要跟着大家一起走，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仁义！”老王给她竖个大拇指，“肯定是想有始有终吧。”
戚礼笑说：“反正也没差几天么，我感冒都好了，不急着回镇上。”
“我说留下了干脆就干点活，结果可倒好，一上午都有人找我，根本歇不下来！”他一忙起来就忘了头车不头车了，要不他们能赶上第一个。
戚礼找话聊：“我听场记说您是退伍老兵？”
山路多弯，景色再美看久了也枯燥，戚礼起了话头，老王健谈，当兵时候的奇闻太多了，滔滔不绝。间隙又看了眼后视镜，也是奇怪，他一个大老粗，硬是能从她微微笑着的嘴角中看出难受来，他不由得放小了声音，“你，睡一会儿吧。”
戚礼眼一怔，“不用。”
老王暗暗熨帖她的细心，大声说：“这有啥！开四个小时而已，不至于犯困，保证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喽。”
戚礼失笑：“行。”她低低说了声辛苦了，慢慢放松腰背靠在了座椅上。
这些天，各组都在收尾，她骤然轻松下来，却像个游魂一样。
到处找事做，才能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小思过来找她，回答她那天的话，说是想和她一起走的，她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后来才想起，每辆车的配置都定了，她留下也没法和他们同车离开，不然私下调换又会给别人增添负担。
戚礼半阖双眼，想起前一晚做了个梦，梦里她坐在家里的马桶上，下腹离开了一段温热，低头一看，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在马桶里展开，鲜红的血迹胀满她的两只眼睛。
她没有尖叫，而是平静地惊醒。后颈的冷汗昭示她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她却感到劫后余生的遗憾。
若是梦能变成现实就好了，她就不用去做那般恐怖的手术。
戚礼的手放在小腹上，额头慢慢靠近冰凉的窗，微微阖眼，她真的好累。
即使它无知无觉，她依旧要说声抱歉。
对不起，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要留下你。
戚礼睡着时依然蹙着眉头，她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好像繁重的工作和高压的环境能磨灭掉某些记忆似的，她自讨苦吃，为了不再想起一个人。
额头始终冰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层层，天色异常的暗，像是昭示某种不详。
不知睡了多久，手心的手机震动一声，戚礼迷迷糊糊睁眼翻开，是贵阳省气象台的暴雨橙色预警。
她慢慢清醒过来，看窗外雨幕，已经是一片晦暗。
若不是手机刚看过时间，还以为是下着瓢泼大雨的沉酽深夜。
戚礼下意识看前面的后视镜，正好对上老王凝重的眼睛，他表情一顿，安抚性的笑了笑，但眉头并未展开。
“醒了？”他看了眼时间，“才睡了半拉小时，再睡会儿？”
“王哥，”她缺觉的声音有点哑，“怎么会下这么大？”
“可能是暴雨中心，谁也没想到，赶上了呗。”他苦笑，说完才想起这是个姑娘，转了语气轻松道，“没事哈，哥车技你放心，下雨咱就慢点开，一个小时怎么也到了。”
其实他已经烦到极点，要不是戚礼在车里，外边下雨又开不了窗，他肯定得抽根烟！
这天色黑得太不正常，狂风暴雨事小，可他们开的是山路，万一遇上泥石流才是真寸到家了。
戚礼后半句不知道听没听，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个东西的原因，起了个头就想一直睡。
但这回睡得不太踏实，神经总被牵着似的，耳边一直响着雨声，已经脱离白噪音的范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短短几分钟。老王突然狠狠摁下喇叭，警示灯红色频闪，凭本能控制着缓踩了刹车，才没让车子打滑。
但戚礼还是惊醒，睁着眼睛往前方看，一片模糊的黑影以一种缓慢却又不容避开的趋势倒下了一半。
老王对着连接电台大吼：“往后退！！”
车后皮卡不明其因缓缓后退，戚礼已经在这几秒看清了眼前的庞然黑影是一棵巨大的树，树干足有两人粗。
老王顾不上打滑的风险，对戚礼大喊：“保护好了！”
说完就猛地倒退撞上了皮卡的车头，座椅上的器材一个接一个闷重的往下掉。
巨大的冲击中，戚礼全身冰凉地抱紧自己缩进座位底下，车顶砰的一声巨响后，皮卡倒退出十几米，黑色商务也缓缓拉出一段距离。
雨声、车顶的拖拽声、老王粗重的喘气声，和器材挤撞在一起的脆响。
戚礼什么都听不见，全世界无比安静。
她的耳边开始出现一阵一阵幻觉般、又如同针刺的耳鸣。
老王吓出一身冷汗，狠狠一拍方向盘，也顾不上戚礼了，放肆骂道：“操他妈的！”
那棵树大得像块山石，暴雨里离着老远根本看不见树的形状，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啊！
皮卡里的人这才看清前边是个什么鬼东西。只见那棵树的树冠有半个都压在商务车的车顶上，从后面看就像整辆车被压扁了似的。
小刘浑身都凉了，死死拉紧手刹，顾不得暴雨，下车冲过来疯狂拍着车门。
老王咬着烟在车里惊魂甫定地骂：“活着呢活着呢！”
这时候再不抽烟就真快过去了，老王回过头，查看戚礼的情况，“没事，戚老师，躲过树干了，我抽根烟啊。”
雨声嘈杂不休，砸在商务车的玻璃上，四面八方比石子还重。好吵，戚礼听不到心跳的声音，空气冷得砭骨，她收着肩膀，面色比纸还苍白，缓缓移开了自始至终覆住小腹的手。
一棵树木轰然倒在车辆正前方，将挡风玻璃挡得严严实实，雨水从碎裂的缝隙中渗进来，一丝丝寒意侵入骨缝。车内黑压压的，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戚礼心里绷着的那股劲儿，在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下意识动作后，突然就散了个干净。
她捂着嘴，哭不出声，泪止不住的流。
她很累，一直挺着，连想都不敢。她特别怕，怕项目出什么岔子，怕疼，怕鲜血淋漓的手术台，怕一切承受不了的后果。
不敢找他，怕他的每一次回复，激起密集的想念，她又会因为一时软弱，做出无可挽回的决定。
如果，她真的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后悔呢？
前后都是悬崖，就如同她此刻在暴雨中的处境。
戚礼沉默下去，拨的号码，请求救援。她的眼泪慢慢停了，蜷着腿缩在后座，等着微弱的信号让她的手机可以发送求救信息。
小圈一直在转，暴雨中恒久的孤岛，她越来越冷了。
*
毕节，酒店门口。
卢阳半小时前刚刚飞到毕节，赶到这里协助安顿。
工作人员们在这停留一到两晚就要陆续回北京了，接下来都看下一步的通告，再然后就是杀青宴，时间和酒店已经定好。
雨下得太大了，空气不剩多少热度，点完名就直接进了酒店房间休息。小思是第一个发现戚礼不在的人，然后是李颖。
李颖只是狐疑，她还在找，小思则是直接跑到了卢阳面前，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说，戚礼不见了！
卢阳皱皱眉头，“她不在酒店里吗？”
按计划她应该早到了。
小思咬住了嘴唇，她不能说是她请求戚礼留在剧组的，不然万一戚礼出了事，她要担责的。
李颖听见了，快步过来说：“戚礼跟我们一起出发的！”
卢阳眼神瞬间变凌厉，“那她人呢？！”
“一起出发不带着她？你们还是不是一个组！”
李港刚下车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顾不上别的，失声道：“老大不在吗！”
门口没进去的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找，最后点出少了两辆车和四个人。
联系不上。
雨下得这么大，镇上的酒店门口尚且信号微弱，更何况是山路上。
点完人数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就算落在后面也早该到了。卢阳丝毫不等，立刻拨了消防队紧急搜救。副导急匆匆从酒店里出来，责问怎么了。
场面一时安静，终于有几个人说，有车没出来。
还有人。
人群中出现了戚礼的名字，副导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谁？！”
*
秦明序从机场直接赶到麓所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他下车后自然系上一颗西装纽扣，明显打理过的黑发比之前更短了些，面容英俊深刻，神情冷漠，气场无比强势。助理为他打伞，快步穿过岚城稀薄的雨幕，进入会所内部。
浸在暖光里并没有让他的眉目缓和多少，包厢门打开，彭以河起身，暗自对他挑眉，抬手示意里面请。
一男一女，把主位给他留了出来。秦明序直接坐下，看了眼腕表，“我时间很紧。”
Lucas皱了下眉，他听不懂中文，但秦明序看样子并不会给他重复一遍。
而Lilia在他出现那刻就已经移不开视线了，一段时间不见，他越发英俊得不见瑕疵，差点让她失了Lady的气度。她先替Lucas说，有关总部的赔偿条款。
最后加了句：今天的西装很合适你。
一句绕口的中文。
彭以河呦了声，瞥过秦明序的领带，缓和气氛似的，整了整自己没系领带的衬衫领，说：“还学什么了，我进来这么半天怎么也不夸我？”
Lilia听得似懂非懂，但以对他的了解和面部表情猜测出了意思，笑着嗔了他一下，遂即又把目光黏在秦明序身上。
Lucas先看不下去了，张口道：“Sign the contract，both the channel and the woman are yours.”
身侧Lilia的表情似乎更妩媚了些。
秦明序漫不经心把玩着餐盘旁的银叉，说：“渠道我要，带着你的女人和钱滚回去。”
彭以河轻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帮他翻译：“Apart from the link，we don’t need anything else.”（除了那条链路，我们不需要其他东西）
Lilia抢先一步说：“我是为了你六下来的。”
彭以河没忍住被口音逗笑了，顺势对秦明序开玩笑：“要不你就从了得了，学中文多不容易呐。”
秦明序冷扫了他一眼，“没必要谈了。”
他这一周都没睡超过三十个小时，以为倒时差很容易吗，还浪费他时间说这些废话。
彭以河及时刹车，抬手对Lucas说：“one moment.”
低声叫秦明序：“你跟我出来！”
秦明序捏着把叉子出去了，包厢门一关，他懒懒靠在走廊的墙上，在彭以河控诉前先竖起叉子，“我只接受那条渠道，他们带任何绑定我都不可能同意，包括钱。”
彭以河说：“你还不懂吗，他们派人来就是想和你续约，mSc在欧美多大的版图，你再乘两年东风扩大自己的势力有什么不好？现在是他们需要你，借力打力啊。”
他轻慢一笑：“我不需要。”
彭以河说：“你别太狂了，弥森要是想回去绕不开总部这条路。”
秦明序说：“我有我的办法，要回去也是过两年的事，现在我只知道我很困。”
彭以河那种无力感又出来了，他抓狂于秦明序为何总是这么随心所欲，还他妈次次都按着他的想法走了，但这回真不行，不然他也不会专程来这一道。“你再给一丁点耐心，行吗？”
秦明序食指和拇指并在一起，意思是“一丁点”，随即转身进去了。
包厢内格局有变化，Lilia绕过桌子坐到彭以河刚才的位置上，见彭以河进来，她大方地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彭以河啧了声坐到Lilia的位置上了，绅士不跟女士计较。
秦明序进来的第一眼就落到自己手机上，然后也坐下了，并不在意身边是谁。
Lucas继续说，秦明序在噪音中翻开手机，摁亮一页屏幕，上面有一颗红点，比屏幕每一个角落都要亮。
此时红点没动，他心里焦躁平稳了些，又放下了手机。
他开口：“解约的损失我会按照原先的比例赔付给你们，我愿意赔付，说明原合同有效，那我们就按照合同说的，走原来的渠道。”
“就这样。”秦明序的态度明明白白显示这是他给他们唯一的机会，他甚至转过头对Lilia笑了一下，“能听懂吗，接着翻译啊。”
Lilia懵着，却控制不住红了脸。她这次来，就没计划回去，打算为她原先的背叛赎罪。
Lucas愤而起身，又开始拿他违约的部分说事，秦明序同样站起来，散漫又凛然的气势瞬间压过去。Lucas卡了一瞬，而他已经系上一颗纽扣，往外走。
彭以河扶额，这就是他说的一丁点耐心。
算了，反正信秦明序也没错过，他也起身了。Lucas见这二人软硬不吃，拳抵在桌上说：“misen、会死。”
包厢突然安静了，秦明序在门口接起了一个电话，似乎并没有听到。
彭以河悠悠转过了脑袋，轻轻一歪，笑了：“这就是你学会的中文？”
还就新鲜了，他彭以河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而秦明序手机那头是蒋容青的声音，语气镇静中微带点抖：“序哥，我跟你说个事，你先保证你一定冷静……”
秦明序疲了，他现在只想回到酒店床上听听戚礼这段时间的录音，好让他睡个好觉。
“说。”
蒋容青喉结剧烈滚动，说：“剧组的两辆车被暴雨困在山上了，全镇的微型消防站都派人赶去山上救援泥石流受灾的群众，我们的人联系不上，戚礼……也在上面……”
“直升机不够。”
“确认不了位置。”
“失联五个小时了。”
……
秦明序心跳骤止，瞳仁缓缓缩紧，“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