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投公司的王秘书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小菊台。这地儿原是金鸡菊和无尽夏的品种培育庄园，曾几何时出过几个拿到国际大奖的品种，初夏时节漫山繁盛鲜艳，从不对外开放，只能依靠无人机在花海最盛时留下几段影像，外人才能窥到其貌。
不过如今刚过花期，虽说冬叶常绿，但花朵都到了客人的瓷杯里，添点蜂蜜，成了茶饮，漂漂浮浮，非尊贵不可尝。
秦明序是第一次来这儿。有人引路，才知道这处僻幽之地有一座四进的院子，占地四亩的中式大宅，仿苏州园林，灰瓦白墙，曲径通幽，刚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清淡愉悦的气味，低头一看，桥下的水流卷着轻花，竟连水都是香的。
他低着眸经过，并未多看，被引到了其中一个小院，牌匾上写着“素雪”，飘逸清隽，颇有风骨，仅仅是这处庄园一个茶室的名字。
这环境理应让人心情愉悦，饭局在多方配合吹捧下也进行的很顺利，秦明序在看到那纸文件被盖了章回到面前的时候，唇边终于抬起一点弧度，朝王秘书点了点头。
正事结束，就得有点乐子。那些人几番暗示，他也半推半就，带了几个嘉皇的人来，还是刘鸿挑的。他拍着秦明序的肩说那些大人物就喜欢没见过的、新鲜的、放得开的，他挑的一准没错。
秦明序以为这四面通透的茶室不会发生什么，那群西装革履的大人物至少也该把人带到房间里去，没想到在桌边就迫不及待。他能有什么反应，在以前可能还会因为撬动这些“大人物”而沾沾自喜，但他现在知道那些连装都装不出人样的人，根本不能长久维系。
他还什么都没学，就已经在秦家给他创造的环境中体会到了很多，人情世故、往来利益，他胸中已成沟壑。
……
可惜了。他盯着那杯茶，心想。
不过这段时间跑动的关系终于起作用，他心情还算不错，不知是眼前一幕还是刚刚药的副作用，他有点恶心，终于站起身，走了出去。
污浊的空气飘散，秦明序立在一池无尽夏前，鼻腔满是清淡的水流潮气，他掏出了手机。
戚礼刚给他发了一个清单，提醒上飞机不能带的东西。
他没出过岚城。以前没钱，连一张高铁票也买不起，现在有了钱，手机里却安了定位。他没一样能抗衡。
秦明序翻看那个清单，其他都没什么，只有一样，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柄随身携带的小刀，自从七岁时某一个晚上被喝醉的刘永刚掐醒，他就常带着了。
戚礼提醒他说，一定不要带危险品，安检会扣掉，到了北京，也不允许靠近天安门，那里十步一个闸口，而他们是要去看升旗的。
戚礼说她已经看了四次升国旗，和他一起是第五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唇边弧度柔软。秦明序没看过，也根本没什么期待的感觉，可戚礼说，是和他一起。
是她和他全程在一起的旅行。或着秦明序更愿意把它看作一场盛大的私奔，终点是那个可以容纳一切的北京。
秦明序滑开那柄陪伴了他很久的小刀，刃边缘闪着寒银的光，削过不知多少木头，也把刘永刚的喉咙割开过血线。他手一松，那柄小刀就掉进了无尽夏池子里，很快沉底，消失不见了。
他不再需要它了，他要陪她去北京。
*
戚礼和父母提出去北京的计划，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午夜飞，凌晨到，出机场直接叫车去北京饭店，趁着兴奋劲儿把升旗看了，后两天再慢慢逛。她事无巨细安排，并朝戚磊和宋漱华娓娓道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病床上的宋漱华第一个同意，戚磊手握保温杯，站在那儿问了句：“跟谁一起？”
“就我自己。”戚礼毫无破绽地答。眼见戚磊蹙了下眉，她说：“爸，你还记不记得我初中有个转学走的同学，就在北京，我qq和她联系上了，她说可以带着我。”
她完全隐去了这趟旅行中的另一个人，并提出了一个戚磊无法去求证的事实，她没有撒谎，她只是隐瞒而已，戚磊很难看出破绽，她把一切都想到了。
戚礼站起来，两步蹿到戚磊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哎呀爸爸，你们带我去过多少次北京了，长安街二环里我熟的很，路都记得！城墙根儿底下有什么危险的！”
她弯起眼睛笑，满脸都是对独自旅行的迫不及待，无比自然地偷换概念，“我真的很想自己出去玩一次，刻意谁也没叫的。”
戚磊都知道，并不会阻拦她，他只是作为父亲本能的担心，闻言只是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去吧。”
戚礼脑子里叮的一声，心想，搞定了！
她紧紧抱了戚磊一下，走回病床边亲宋漱华，狠狠吧唧一声，开心地朝他们挥手：“那我走啦，出发落地都会给你们消息的，别担心我！”
临出病房前给了他们俩一人一个响亮的飞吻，往外跑的时候戚礼觉得身体都快要飞起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期待过旅行。
短途旅行不需要带那么多东西，真到了该走的那天，戚礼拎了个20寸的行李箱，和舅舅舅妈打了招呼，在小区门口上了有秦明序在的出租车。
夜幕墨色缭绕，星星熠亮高悬，空气中淡淡清风凉意，哪里都是恰到好处。秦明序在黑暗里坐着，眉目深沉绝色，闻声朝她看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一同笑了。
出租车驶上大路，他攥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笑着说：“想好了？跟我私奔可就回不来了。”
戚礼脸一红，低声斥他：“说什么呢你！”
转头就对上后视镜里司机震惊打量的眼神，戚礼注意到他搁在方向盘上的手犹犹豫豫的，生怕司机把他们送回去，赶紧解释了一句：“他胡说八道的，师傅，我们不是私奔。”
秦明序在那儿用手抵着嘴笑，戚礼悄悄拧了他一下，手马上又被扣住。
左手暖暖热热的，完全被捉在另一只手心，戚礼嘴角压不住，一味地看窗玻璃那边，但她不知道自己唇边的弧度全被秦明序捕捉了去。
去机场要一个小时路程，行驶在国道上，路边的灯不断打进来，秦明序能看清她粉嫩的耳垂和窗玻璃上反光的笑脸，安谧美好。他往她那边坐了坐，还没等戚礼转头，就把脑袋靠在了她肩上，捏捏她的手指，乏声说：“睡会儿。”
戚礼肩膀多了份重量，不受控制地僵了阵儿，过后就低眸打量起他阖紧眼睛的脸。
怎么有人这么会长呢。这张脸上哪哪都是恰到好处的惊艳，从长睫毛到长眼裂，从耸直鼻梁到淡薄的唇。
戚礼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咽喉不禁干了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他的唇色好像比上次更淡了点，不过还是好看。
“你再看我就亲你了。”
他突然说这么一句，戚礼下巴一抖，赶紧移开了视线。秦明序慢悠悠睁开眼，直起身体又往她身边靠，手臂伸进她的腰后紧紧抱住了她。戚礼屁股都往他那边挪了下，他们的大腿贴着大腿。
“你！”她压低声音瞪他，秦明序朝她挑眉，特风流落拓的样儿，手搁在她腰上再也不松了。
到机场下了车，戚礼去后备箱拿行李，刚摸到边就被他单手拎了下来，攥在手里跟随身包似的。戚礼仰脸看他，“你是不是有点累啊？”
“昨儿没怎么睡。”他随口道，拉着她的行李箱没走两步又提起来，嫌弃的啧一声，“你这里边装的什么这么轻，拉也拉不顺，还不如拎着。”
戚礼撇嘴，怎么拉个行李箱还能气着，这臭脾气。
不用托运，他们安检完直接登机。戚礼第一回自己走这个流程，也有些手忙脚乱，两只手占满了他们俩的证件机票，偶尔还用嘴叼着。秦明序想笑，空出一只手给她拿下来，看到角上有个小小的牙印，眼眸眯了眯。
盯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一甩那张票子，咬牙笑了一声，操，思想脏成这样真没救了。
戚礼在前边浑然不知地朝他招手，他跟上她，放好行李坐下来又握紧了她的手。戚礼谨慎，最后检查了一遍证件和随身贵重物品，才靠在椅子上，缓缓舒了口气。
真操心，以前这些事都是父母来替她做的，原来自己出来真的不是很容易。
她放松了心神，头靠在椅背上注视秦明序那边的舷窗，没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缓缓移动瞳孔，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睛。
他学她的样子靠着坐，只不过头转向了她这边。他们眼对着眼，鼻尖相距不过十公分，戚礼感受到了他的呼吸，脖颈僵住了。
秦明序盯着她，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下，“戚礼，我现在亲你，你会躲吗？”
戚礼眼眸闪了闪，说：“会。”
然而她现在并没有躲，这轻而易举的距离。秦明序先是笑了，而后把头转回去，沉沉叹了口气，说：“快点长大，戚礼。”
听懂他话中的意思，戚礼红了脸，微不可闻的“嗯”了声。
秦明序不知有没有听到。飞机缓缓起飞，他逐渐看清了岚城夜晚的灯光海，很美。这里，他生长的地方，隐瞒了无数不堪和灰色的一座城，他第一次离开了。
戚礼也困了，到最后他们头靠着头睡过去，像两只相依偎的小动物，手还紧紧牵着。
……
下舷梯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烟雨，北京这天的雨不成气候，扑在脸上跟雾似的，说不出的舒爽清凉。
凌晨一点，他们坐上了出租车。秦明序多看了她一眼，觉得戚礼从下飞机开始就有些紧绷，不停地看手机，到了前门地铁站，戚礼突然神情严肃地问他：“准备好了吗？”
“？”
“接下来是一场恶战，我们一定要勇夺第一排，抢到最好的位置。”她抿紧嘴，手一挥，眼神坚定的动员他。
“……”
秦明序半小时后就知道了原因。
——人太多了，多到恐怖。每一道闸口前人群密麻如同鼠蚁。他身高优越，高出一截看得更是明显，眉毛就没松开过，一手拽着戚礼，一手握拳忍耐，眼底厌烦至极。
早知道是这种“盛况”他绝对不会来，尤其是戚礼又一次被挤离他的时候，他握着一截柔软的手腕，视野中短暂失去了她，心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翻了，突然变得无比暴躁。
秦明序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脖颈，下颌异样地咬动一下，他刚抬起手揪住旁边一个男生的脖领子，不知从哪就伸出了一只手，紧紧盖住了他的双眼。
“秦明序。”她叫着，身体紧挨住他，说，“你抱着我啊，不要把我丢了。”
他想都没想直接抱住了她，手臂环她整个在怀里，这次连全部视野都失去了，世界一片漆黑，他却完全没了脾气。
烟雨浇湿了秦明序的火气，他有些烦躁地说：“不看了好不好？”
升什么旗啊，是没当过少先队员还是没有手机，非得跑这边来看！
“不行，这个门很难约，我们都到这了，一定要看。”她揪着他的衣服，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来了四次，可还是想带你来看，因为我觉得这很有意义，我想和你一起做有意义的事，秦明序。”
她捂着他的眼睛，他们在身边拥挤的人群里并不明显的拥抱。戚礼很满足，她不用再像岚城时小心观察周围是否有认识的人看到他们，不用再担心秦明序突然被坏朋友带走。他们在陌生庄严的四九城只有彼此，可以肆无忌惮的拥抱。
戚礼微微扬起嘴角，踮脚亲了他下巴一下，“秦明序，不要乱发脾气，你还有我呀。一会儿跑的时候抓紧我，千万不要把我丢了。”
他喉结动了下，沉沉应了一声：“我不会的。”
闸口旁的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这说明闸口快要开了。戚礼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冲刺前给了他一个眼神，下一秒，闸口开放，人流如同水流冲出瓶口，飞快地窜了出去。
戚礼刚跑两步，身体突然一轻，秦明序一把捞起了她，勾着腰就往前跑。戚礼“啊——”了一声，下意识紧拽秦明序的上衣，还以为自己飞起来了，反应过来后她看着身后都没他们快的众人，被颠得傻笑。
欸嘿，不用她跑，还都比她慢。戚礼在第一梯队里爽得不行，扭头看向下一道闸口。连续四五个，将近一两公里都是这么过来的。秦明序体力吓人，都这样了还不见累，就是额头出了一层汗，在等待的时候低头命令戚礼给他擦。
她乐滋滋的，嘴里不停地夸他“你真厉害”，殷勤的用纸巾给他擦汗。等了一会儿最后一道闸口终于要开了，戚礼从这视角已经能看出广场的栏杆，她把手交给他，说：“秦明序，你拉着我跑吧，不是第一排也没关系了。”
秦明序被她哄得舒坦，本来想说不用，手已经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