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
李副厂长淡淡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老郝，你有办法吗？总不能看着孩子们在那山沟沟里吃苦受罪吧。”
肖副厂长皱着眉叹口气，接话道：“难啊！政策是上面的政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最高指示。我们不能插手公社，林场的事，名不正言不顺。一个不好，就是干扰地方工作，破坏上山下乡的大方向。这顶帽子，谁戴得起？”
郝厂长把孙子往怀里搂了搂，他语气沉重道：“名不正言不顺，那就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老孙，你说，让知青办以关心本厂职工子女的生活和思想状态，帮忙他们扎根农村，安心接受教育的方式，先给每个厂里知青的公社发函，了解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郝厂长的话让孙书记沉吟了片刻。
他又点着一根烟，摇了摇头：“发函？老郝，函件走得是公对公，一层层下去，等到公社，再到大队，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这等于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你指望那些欺上瞒下的社队干部会如实汇报？他们只会用‘情况良好’，‘知青情绪稳定’这类套话来搪塞我们。到时候，我们手里捏着这一沓求救信，反倒被动了。既然你知道情况不好，为什么只发个不痛不痒的公函，是不是不相信地方革命委员会？”
肖副厂长在一旁听得烦躁，忍不住插嘴：“老孙说的在理！发函就是隔靴搔痒，屁用没有。要我说，就得派人，带上东西，直接下去，看到底哪个王八蛋敢拦着。”
郝厂长拍了拍怀里有些不安的孙子：“老肖别急。发函不是目的，是‘敲门砖’，是咱们下一步行动的‘由头’。我的意思是，以厂革委会和知青办的名义，同时向这几个问题最严重的公社发函，措辞要讲究，就按老孙说的，强调是‘关心本厂职工子女的生活与思想状况’，‘协助地方做好知青再教育工作’。函件一发，我们这边立刻组织一个精干的慰问小组，带着筹措到的粮食和药品，跟着就下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函件比人走得慢。等我们的慰问组到了地方，公社干部刚收到函件，还没琢磨过味来。我们的人就可以说：‘看，厂里很重视，函件都发过来了，我们这是落实厂里的关怀，实地了解情况，与地方同志共同解决问题。’这叫程序合规，抢占先机。他们若配合，一切都好说；他们若不配合……”
郝厂长冷哼一声，“那就是他们不配合上级单位对知青的正当关怀，干扰知青接受再教育的积极性，这个责任，他们就得掂量掂量。到时候，慰问组把实际情况摸清楚，证据攥在手里，是向地区反映，还是通过其他渠道解决，主动权就在我们了。”
孙书记的眉毛挑了挑，连连点头：“老郝，你这个法子稳当。函件是明线，走得是阳关道。慰问组是暗线，办的是实在事。双管齐下，让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措手不及。”
他立刻看向肖副厂长，“老肖，筹措物资的事情必须快，而且要保密。不要动厂里明面上的库存，从职工福利的机动名额里想办法，发动几个绝对可靠的家属，用麻袋分装好，就说是给困难职工的补助。药品让卫生所老周开最普通的维生素，止泻药，外伤药，就当是常备卫生用品发放。”
郝胜利听到这里，突然举起手打断道：“孙爷爷，物资的筹备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儿童团什么都有，鸡蛋明天我都能给您调来半卡车，保证没人知道。”
郝胜利这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四个大人。八条目光都刷的落在这个小不点脸上。
烟雾缭绕间，就看见他那带着稚气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一点点急切的表情。
孙书记，李副厂长和肖副厂长下意识地都看向郝厂长。
郝厂长眉头习惯性地一皱，跟着舒展开来，搂了下大孙子，放开道：“胜利，你把话说清楚，半卡车鸡蛋，这可不许在爷爷们面前吹牛。”
郝胜利坐在爷爷的大腿上，拧了拧，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挺起小胸脯道：“孙爷爷，爷爷，前天你们不是还去我们那里了吗？你们还说要帮我们外协生产零件啊！还要厂革委会出头帮我们搞劳动竞赛，你们不是知道那是生产手扶拖拉机的零件吗？怎么忘记了？”
孙爷爷懊恼地一拍脑门道：“我还真把这个事给忘了，不过啊！胜利，你跟我说说，你们到底要生产多少手扶拖拉机，怎么跟十几个公社扯上了？那天我们也没细问。”
郝胜利想了下道：“嗯，第一批二十五辆手扶拖拉机，以后每周十辆，加上颗粒饲料膨化机六组，还有四不像，大大小小差不多五十多台机器。”
孙爷爷苦笑着摇头道：“怎么这么多？”
他看了眼郝厂长见他也是朝自己摇着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叹口气，无奈道：“我们以为你们就几台机器，哎！算了，不管了，你们折腾吧，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物资问题……”
他转头看着坐在郝厂长大腿上的小不点郝胜利，总是有种荒谬感。
郝胜利接话道：“孙爷爷，您就不用管了。哥哥姐姐们的物资我们儿童团筹备，嗯！让我想想。”
他停了下，想了想继续道：“儿童团委托厂里的叔叔阿姨，拿着我们的小鸡小鸭养殖手册和农机推广宣传资料，再装上手扶拖拉机和颗粒饲料机还有膨化机，去哥哥姐姐们的下乡地点，进行推广试验。”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行，孙爷爷，不能我们厂单独行动，要其他厂一起干，我们厂才几台车，都派出去，厂里怎么办？。孙爷爷，我们不是要跟其他厂搞外协零件加工吗？到时候跟他们偷偷通通气，一家派两三台车，不显山不露水，大家就把事情办了。”
孙爷爷眉毛一挑，拍手道：“好小子，比你爷爷强，他都没想到这点，你小子想到了。”
他抬头看着郝厂长道：“老郝，外协零件的事情联系的怎么样了？”
郝厂长直接回答道：“今天上午就打完招呼了，明天就召开，刚好趁着他们都过来，到时候跟他们秘密联络一下，就说我们厂儿童团搞出了新农具，想去偏远地区做推广试验，路途遥远，需要兄弟单位支援车辆和可靠的人手，顺便看看他们下乡的孩子们，他们一听就懂。”
孙爷爷点了点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道：“这样好，让儿童团出头，他们去比我们派任何正式的工作组都方便，也更安全，就算有人想扣帽子，也扣不到一帮五岁的娃娃头上，说他们‘破坏上山下乡’那真是笑话了。”
肖副厂长补充道：“让各家都出点力，派车，出人，凑物资，这里力量更大，目标也更分散，真有点什么风声，那就是法不责众，我还真不信，谁敢碰这个霉头。”
李副厂长看着郝胜利忧心道：“胜利，你们能调集多少物资，那可是成百上千的哥哥姐姐。”
郝胜利盘算了一下道：“二十五台手扶拖拉机，能挣两万五千元左右……按三万算，半个月我们能筹集一半的物资，……尽量筹集粮票，农具，胶鞋，手套等等他们急需的物资。”
孙书记点头道：“头一批差不多够了，一个娃娃平均下来起码二十块，最好多一点粮食，胜利，还有办法搞到粮食吗？”
郝胜利点了点头道：“能，就是需要厂里开介绍信，我们把膨化机开出去，到县城，省城，让大家用玉米面或者粮票换‘金箍棒’，一套机器不停歇，一个星期最少挣两千斤玉米。”
孙书记一把攥住郝胜利的小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胜利！你说真的，用膨化机去换粮食，这能行吗？”
郝胜利扬起小脸，信心十足：“怎么不行？孙爷爷，您忘了‘金箍棒’多受欢迎了，咱们不要钱，就要玉米面或者全国粮票。一台机器，一个地方待一天，收的粮食绝对少不了。明天膨化机就要在厂里生产‘金箍棒’，到时候您看看一天收多少苞米。”
李副厂长点头道：“胜利他们生产的那个‘金箍棒’确实香，我家上次还换了五斤玉米面，要不是有限制，红英能把家里的玉米面都换了。”
肖副厂长也点头道：“嗯，没错，那东西确实好吃，当零嘴糊弄孩子真不错。这东西不显眼，谁能知道里面的弯弯绕，我都不知道这东西竟然能挣这么多。”
郝胜利得意地摇头晃脑道：“上次，供应科的王副科长，开着一台大解放拉着膨化机，到各个厂矿转圈，一趟就挣了三百八十七块五毛加两千三百斤玉米”
孙书记闻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得差点把桌上的搪瓷茶缸震到地上：“多少？三百八十七块五，还有两千三百斤玉米。就……就靠那个‘砰砰’响的机器？胜利，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脸上混杂着震惊，狂喜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其他三位厂长也是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数字砸懵了。
他们虽然是万人大厂的领导，经手的资金庞大，但那都是国家的钱，按计划走账。
而这笔钱和粮食，是实打实悄无声息就能落到实处的“活钱”和“活粮”，对于眼下要办的急事，意义完全不同。
郝厂长最先冷静下来，他捏了捏孙子的肩膀，语气严肃：“胜利，这事除了王副科长，还有谁知道？过程里有没有违反政策？”
郝胜利眨巴着大眼睛：“爷爷，就是拿玉米换‘金箍棒’啊，自愿交换，童叟无欺。王伯伯说这叫新型膨化食物的试验，还是‘丰富工农兵业余文化生活’，报告他都写好了，就放在办公桌抽屉里，说是等合适的机会提交上去呢。除了我和王伯伯，陈伯伯他们，还有出去的几个人，没别人知道具体挣了多少，都下了封口令。”
肖副厂长猛地吸了一口烟，重重吐出：“老王这家伙……脑子是活络！这事干得漂亮。”
李副厂长也松了口气：“自愿交换，理由也站得住脚，就算有人问起来，也挑不出大毛病。关键是，这来钱来粮的速度，解燃眉之急啊！”
孙书记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他重新拿起小儿子那封求救信，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好。老郝，我看胜利这个办法行。用儿童团的名义，把膨化机开出去，到邻近的县城，矿区，甚至省城周边去，换粮食，换粮票！这不显山不露水，比我们直接从厂里调运物资隐蔽多了！”
他越说越兴奋，转向郝胜利：“胜利，你们能抽出人手和机器吗？这可是个艰巨任务，可能要跑很远的路，吃住在外面。”
郝胜利把小胸脯拍得砰砰响：“能，孙爷爷，您放心。四台四不像和配套的膨化机，明天晚上就能生产出来。人员先让刘爷爷他们的徒弟带着，厂里不是有闲着的小青年吗？王副科长去找了，估计明天就能带着生产学习了。那东西非常简单，教几天就会了。就是……需要厂里开很多介绍信，去的的地方多。”
郝厂长一锤定音，“介绍信没问题，明天我就让办公室给你们准备，用途就写……‘新型食品机械推广与社会实践’。”
孙书记接过话头立刻分配任务道：“老郝，老肖，老李，咱们分头行动。老郝，你负责和兄弟单位沟通，借着外协会议的由头，把话递出去。老肖，你盯紧厂内，确保儿童团正常生产不受影响，同时协助老王把膨化机外出的事情安排好，车辆，安全都要考虑到。老李，你心思细，负责和卫生所老钱对接，准备好一批常用药品和基础医疗用品，以支援农村卫生站的名义备着。”
他跟着站起身，笑着道：“大家还有什么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