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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潇潇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脊背也挺直了些,“是,真相应该就在凉州大营内,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我们都要闯一闯。”

李宪重重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本王倒要看看这个左威卫大将军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不过…”楚潇潇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具小腿有特殊烙印的尸体,眼眸深邃。

“此行需要万分谨慎,我们现在对郭荣的判断还仅仅局限在已有证据前提下的猜测,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

紧接着又瞥到在辕门外指挥兵士的喻茂行,说道:“或许,我们该借一借曾大人的势,以核查西北军务,协查‘洛阳骸骨案’的名义前往,料他郭荣也不敢在大营内将咱们怎么办。”

李宪顺着楚潇潇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不错,喻茂行是曾大人派来的,而且刚刚本王与他闲聊之时,发现其素有大志,但却朝中无人,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

楚潇潇扭头看着李宪,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王爷你是想…”

“没错,我们与他先行沟通,事成之后,本王保举他到种远麾下,出任凉州司马。”李宪眯着眼笑道。

“王爷,眼下还有一事,必须在我们赶往凉州大营之前完成…”楚潇潇抬头看着西北旷野头顶的阳光,微眯着双眼。

“你要检查这具杀手的尸体…”李宪扭头看着她,脸上浮起一抹默契的笑意。

随后立刻招手唤来喻茂行,低声吩咐了几句。

喻茂行虽然疑惑,但见寿春王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

着即安排两名绝对信得过的亲兵,将这具特殊的尸体秘密转移到马场一处偏僻空闲的草料房内,并派兵严密把守,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王爷,我们走吧,这具尸体应该会告诉我们一些想知道的东西…”

说罢,在李宪的搀扶下,两人一齐朝着那处偏僻的草料房走去……

草料房内,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干燥的枯草气味和尸体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杂糅在一起,令人窒息。

这里唯一的光源便是从头顶高窗上投进来的几束昏黄光线,尘埃在光柱中无声翻滚飘荡。

那具斥候的尸体已按照李宪的授意,被单独放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验尸台上。

楚潇潇在李宪的搀扶下立于台前,脸色依旧苍白,但刚刚由王军医重新上药,包扎了伤口,服用了汤药,气色略有红润,精神亦比之前稍稍振作了许多。

眼神依旧锐利如初,左臂仍用布条悬挂于胸前,但这重伤之后的恢复期,并未影响她周身散发出的专注气场。

身为仵作,她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在前往凉州大营之前,在这具尸体上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而李宪则静静站在她身侧,眉头紧锁,目光不断在楚潇潇和尸体间移动,承担了保护楚潇潇的任务。

孙录事则由喻茂行遣亲兵秘密告知,此刻已备好笔墨纸砚,屏息以待。

“开始吧…”楚潇潇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在李宪的协助下戴上手套,伸手缓缓掀开了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

那具属于凉州卫斥候营兵士的尸体完全露了出来,皮肤因失血过多呈现出青灰色,胸前那道致命的伤口皮肉外翻,十分狰狞。

“录:尸身,男性,年岁约三十至三十五之间,身高七尺五寸左右,体魄强健,肌肉虬结…”

楚潇潇再度展示其验尸过程的细致和专业,她不仅仅是看,更是用手去触摸,去感知。

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轻轻触碰尸体下颌和面颊两侧的骨骼,“面骨轮廓清晰分明,颧骨高耸,鼻梁挺直,符合陇右一带人氏的特征。”

孙录事不敢怠慢,笔尖飞快地在格目上移动,纸页沙沙作响。

楚潇潇在李宪搀扶下移至尸体头部,双手稳住头颅,仔细检查。

“发髻松散,发际线处肤色与面部有明显差异,疑似长期佩戴头盔所致…发根处无红肿,无出血点,打斗过程中无拉扯,发间无异物…”

随后,她凑近了一些,翻开死者的眼睑,“双目呈现轻度浑浊状,眼白处有针尖状出血点…”

她停顿片刻,补充道:“此出血点十分细小,分布均匀,没有发生扼颈情况,但出血面积较大,疑似剧烈挣扎或由于某种体内因素引发…”

李宪在一直专心致志地观察楚潇潇验尸的过程,眼中难掩几分激动的心情。

平日里楚潇潇验尸都将众人隔开老远,若非今日她受伤严重,身旁不能离开人,李宪又怎能如此近距离观察验尸过程。

况且他自己本身就对验尸探案有着浓厚的兴趣,在神都常常去寻狄仁杰求教探案的方法。

今日在这样的距离下,能够一观大周第一女仵作的验尸过程,自然联想起与狄仁杰之前交流时的一些场景。

“体内因素?”此刻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发问。

“毒…或是突发疾病导致心跳加速,血管崩裂…”楚潇潇回答的非常简洁,目光也已移向口鼻。

她从腰间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探入鼻腔,“鼻腔内壁有少量沙尘附着,与山坳环境相符,黏膜无破损,无异味液体残留…”

又将另一根银针探入双耳,“耳道清洁,无异常,耳廓内有轻微冻疮愈合痕迹,符合西北冬季气候的特征…”

这些细节都是一般验尸时极其容易忽略的,却能从侧面佐证其边军的身份。

接着是颈部,她以指腹轻轻按压颈侧的皮肤,“颈部可见环形不完全扼痕,皮下有片状淤血,颜色呈紫红色,但舌骨完好,脖颈无骨折…”

她回头看向孙录事,“记下:颈部受外力扼压,系搏斗中短暂受制。”

孙录事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扼痕存,骨未折,搏斗所致…”

楚潇潇的注意力慢慢转向躯干,尤其是胸前那道致命伤。

她伸手接过李宪递来的尺子,仔细测量伤口。

“创口位于左胸第二、三肋间,长约一寸三分,宽不足一分,创缘整齐,皮瓣内卷…”

而后她用镊子轻轻拨开伤口边缘,“创道深约五寸,斜向内下,穿透肋间,直入心窍,内有破裂伤亦可佐证,为制式横刀所留。”

李宪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句:“力道迅猛,一击毙命,应该是魏铭臻的手法,只有他的刀法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说罢,脑海中再一次回想起当时在“野狼坳”中遭遇的凶险,仍觉心悸,后背泛起阵阵凉意。

楚潇潇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随后开始对于四肢的检查。

楚潇潇依次活动尸体的肩、肘、腕、髋、膝、踝各关节。

“各个关节均无陈旧性骨折或脱臼情况,说明此人平日里很少参与正面搏杀,符合我们此前的推断。”

“左肩有旧箭疮一处,已经完全愈合,但疤痕明显,根据周围肤色对比及疤痕的清晰程度,推测受伤时间在一年半以上,两年之内…”

这时,楚潇潇这时让李宪帮她将尸体翻了过来,“背部有数条鞭痕旧疤,颜色浅淡,应为受刑所致…”

以尺子大致比划了一下长短宽窄,“根据鞭痕的窄距,应为左威卫军中常用藤鞭。”

孙录事记录的手忽地一顿,眉头微蹙,虽有疑虑但还是如实在格目上写下:“验,尸体后背有左威卫军中藤鞭痕,盖其生前应为左威卫军中之人…”

楚潇潇的检查并没有停止。

当检查到左小腿时,她再次蹲下身子,神情变得格外专注。

李宪也凑近观瞧。

只见楚潇潇用沾了烈酒的棉麻布,再次极其轻微地擦拭着那片泛着淡白色疤痕的区域,尽量祛除上面已经凝固的血污和泥垢。

“拿盏灯来…”

孙录事急忙放下手中的纸笔,迅速出门从旁边的马厩中端来一盏明亮的烛火。

在摇曳的火苗照映下,那淡白色的疤痕似乎比在外面时要清晰了不少,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类似于狼或是獒犬头部的简化图案轮廓。

“孙录事,仔细临摹此印记,大小要一致,再将发现的位置从旁作注,一定要标记清楚。”

楚潇潇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同时用手在疤痕周围轻轻按压,“疤痕较深,皮肉粘连情况较复杂,绝非近年新伤,根据边缘皮肤的溃烂程度,应不晚于十年…”

李宪闻言皱了皱眉,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十年前,那不就是你父亲组建斥候营的时候吗?难道这个人在那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杀手组织的成员了嘛?会不会看错啊?”

楚潇潇点了点头,语气十分肯定,“我可以确定,这等烙印,通常用烧红的特制铁符烙烫,愈合后痕迹终身不褪,亦不会改变其形状大小,与我幼时所见凉州卫斥候标记,一般无二,王爷,凉州卫的人和事,我可绝不会认不出…”

李宪默然,楚潇潇既为凉州都督楚雄之女,自然对于凉州卫的情形了如指掌,对于这个印记当然也是极易辨别。

而孙录事依言,蹲在尸体前,借着烛火的亮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临摹下那枚小腿上模糊不清的印记。

楚潇潇则继续检查手掌和脚底。

“双手布满老茧,掌中亦然,尤其在虎口、指腹、掌缘、掌心等处尤为厚重,符合长期操持兵器、缰绳之特征。”

李宪凑得更近了一些,小声嘀咕道:“这是长期骑马导致的?”

“对,王爷生平好马,对比一下您双手上皮肤粗糙的地方便知。”楚潇潇一边摆动手掌,从各个角度观察,一边回应着李宪的疑问。

李宪闻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掌,“本王的这双手,平日也不沾阳春水,还真有些看不出来呢…”

楚潇潇险些一口气没有换上来,大大翻了个白眼。

这个寿春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里自顾自夸,竟然还夸赞自己的一双手漂亮。

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在一旁端详自己双手的李宪,继续翻看尸体的手掌。

“指甲磨损严重,且指甲缝内残留有少量黑褐色物质,疑似火药残留,或是某种在泥土中腐烂的草植,待后续查验。”

楚潇潇用一柄细窄的小刃,轻轻刮取了一些指甲缝里的黑褐色残留物,放入一个崭新的白色绢帕上。

“孙录事,随后将此物交于喻将军,令其选派精兵快马送回神都,面呈大理寺毒鉴司刘大人,请他尽快彻查。”

“是。”孙录事连忙放下纸笔,将此绢帕包好,待随后记录完成后,则亲手交给喻茂行将军。

她的检查十分细致,再看足底:“足底老茧厚硬,分布均匀,符合长期徒步跋涉的特征…脚趾有轻微变形,第五趾关节粗大,疑似长期穿着不合脚或特定制式军靴。”

孙录事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心中对楚潇潇的观察入微佩服不已。

许多细节,他方才验尸之时确实未曾注意到。

至此,常规的尸体格验已接近尾声。

孙录事翻看着手中的记录,“王爷,大人,据验尸结果,此人确系凉州卫斥候,死于魏铭臻将军正面刺入心脏而亡,搏斗中曾被外力扼颈…”

楚潇潇却缓缓摇了摇头,眉头微皱,目光再次扫过尸体,“表面看来,确实如此,可我心中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李宪扶着她缓缓来到门口的椅子上,轻声询问道:“潇潇觉得哪里还有问题?”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我父亲当年麾下的凉州卫斥候,对方明知我和你的身份,还要行此绝密刺杀,难道仅凭小腿上这样一个烙印便能让这些兵士们为他卖命吗?”

楚潇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王爷,您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吗?对方是如何让边军成为自己杀人的工具,就不怕这些边军充当的杀手们突然反水或者被我们活捉后,经过审问然后将他供出来吗?”

李宪闻言亦是心中一动,低头沉思,在闷热的草料房中来回踱步。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楚潇潇,嘴唇有些轻微的颤动,“潇潇…你…你是说…难道…”

楚潇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再次从腰间拿出她的“白骨银针”。

从中挑选了四根细长,内里中空的长针,在烛火上微微一灼。

“往往身藏慢毒,常法难以检验,需以符针问骨,探其骨髓脏腑深处,才能得到结论…”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回应李宪的问题,也像是在讲解一种非同寻常的验尸方法。

她先执一针,飞快刺入尸体右臂肱骨下端,缓缓捻转深入,直至触及骨髓,针尾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

片刻后立即拔出,针尖无色。

再取一针,刺入左侧胫骨上端,同样操作。

拔出时,针尖依旧如常。

李宪和孙录事屏息凝神在一旁看着,即便是孙录事跟随楚潇潇一年之久,亦是第一次见到她使用这样的绝技。

楚潇潇面色不改,深吸一口气,捻着第三针,精准刺入尸体心脏的位置,调整自己的呼吸,手下的银针不停地在此位置反复探寻。

几息之后,拔出再看,仍没有异样。

此时,楚潇潇的面色也有愈发有些凝重,眼神一凝,还有最后一处。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最后一根银针轻轻捻入尸体肝脏的位置,深入约两寸左右,右手三指在针尾弹拨。

这一次,银针停留的时间稍长。

当银针从尸体内被缓缓抽出的时候,三人的目光同时瞬间凝固。

只见楚潇潇手中那根细长银针的针尖,赫然沾上了一层非常淡薄,但却让人心悸,绝对无法忽视的…深蓝色光泽,在跃动的烛火光亮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这是…”孙录事失声惊呼,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一尊雕像一般愣在了原地,嘴巴大张。

身侧的李宪瞳孔骤缩,他认得这颜色,鸿胪寺中的《西域药录·草部》中有对此的详细记载。

【初服如醉酒,再饮若凌迟,中者五内如焚,瞳现血丝,指端青黑,以银针探其膏肓,针尖现深蓝色光泽,色愈深则毒愈笃】

这分明是那种西域奇毒——龟兹断肠草!

楚潇潇没有理会震惊的两人,而是将泛着蓝色光泽的银针慢慢凑到鼻尖,轻轻地嗅了一下,随即语气肯定道:

“错不了…虽然气味非常淡,但确是‘龟兹断肠草’之毒…”

她缓缓转身,看向李宪,“王爷想必曾经翻阅过对于此草的描述。”

听到楚潇潇的话,李宪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眼眸缓缓抬起望向门外渐渐西垂的落日。

“‘龟兹断肠草’,生于疏勒北山阴壑,茎赤叶紫,花如铃铎,嗅之有蜜香,其汁黏若漆,遇铁器则凝碧…”

楚潇潇微微颔首,接着他的话说道:“王爷果真记忆力超群,这是《西域药录》中关于此毒草生长环境和基本形状的描述…”

顿了顿后,接着说道:“汉宣帝元康三年,西域都护有戍卒误食此草,银针入腹即呈墨蓝色,须臾,口鼻涌血,面色乌青,身如泥塑,肌软无力,骨节脱如烂絮,寸息即可毙命。”

李宪将目光移了回来,看着针尖上深蓝色的光泽,有些不解,“按理说‘龟兹断肠草’食之即死,而且这个毒性似乎并不是很强,银针颜色也有些淡,这是为何?”

“《毒草鉴》有言:‘若以祁连山巅盛开之雪莲同入,则延缓其毒性,气味减弱,先入心肝,沉积其中,定期给予定量的解药,便可控制其毒爆发的时间…’”

李宪闻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中寒芒闪动,急言道:

“你是说,对方以毒控制其生死,逼迫他们行刺杀之事,或替幕后之人做一些苟且之任务,完成任务后即停止给解药,或是利用解药本身的毒性,催生毒性,用以灭口?”

楚潇潇抬眼看向李宪,不置可否,“我想…应该是这样,若在‘野狼坳’中此人没有被魏铭臻一刀毙命,只怕用不了几日,也会毒发身亡。”

李宪双拳紧紧攥在一起,手指上的骨节咯吱作响,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此等手段,真是阴狠至极。”

楚潇潇沉思片刻,忽道:“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还有何意?”李宪见楚潇潇还有疑虑,出言询问道。

“这些杀手如果都是凉州卫或左威卫的兵士,那幕后之人以此做为自己行不轨之事的爪牙,不仅可以削弱边军的实力,同时还能吃空饷,亦或是到时候以阵亡人员报与朝廷,掩人耳目,亦不会有人发觉。”

楚潇潇仔细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她深知边军对于大周的重要性,一旦边关不宁,朝廷极有可能先入内忧外患的境地,从而像十年前碎叶之战一样,动摇国本。

草料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真相的碎片,正在一片片拼凑出一副令人心惊的图景……

良久,楚潇潇沉声开口,“王爷,可以请魏铭臻将军和喻茂行军使过来了…”

李宪会意,立刻命门外守卫去请人。

不一会儿,魏铭臻和喻茂行神色沉重,脚步飞快地走入草料房。

在见到楚潇潇手中银针上那抹深蓝色光泽和李宪脸上凝重冰冷的表情后,心知必有重大发现。

二人不敢怠慢,立即上前行礼,“王爷,楚大人…”

刚张开嘴,便被李宪打断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套虚礼。”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楚潇潇将银针递在两人眼前,将今日验尸的结果,尤其是死者为斥候的身份,还有体内发现“龟兹断肠草”毒的发现,简明扼要地告知了二人。

魏铭臻面色铁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难怪进门时王爷的面色如此难看,而且房间内气氛压抑,让人有些喘不上气,竟是因为这个。

朝廷命官被隶属于西北边军的斥候刺杀,无论这个斥候是旧部还是名义上划归左威卫的,若此事传扬出去,足以引发朝野震动。

喻茂行亦是震惊不已,瞳孔猛然放大,玉门军与左威卫虽非同支,但毕竟同属边军,此事令他感到唇亡齿寒。

凉州卫的精锐斥候能被左威卫轻易划在自己麾下,日后难免玉门军不会重蹈覆辙。

“凉州大营,如今早已是龙潭虎穴,却也是我们必须去的地方…”楚潇潇经过刚刚的验尸,身体和精气神消耗都十分巨大,此刻有些虚弱,但话中仍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只有深入其中,才能彻底寻找到这些毒草的来源,无论是‘龟兹断肠草’还是那日在‘野狼坳’中发现的毒草,进而彻底查明这些斥候是如何被操控的,最后顺藤摸瓜,找到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

李宪接过话茬,“不错,但我们此行势必要直面郭荣,还需周密安排才好,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楚潇潇点头,以示赞同,转头看向魏铭臻和喻茂行,神情严肃道:

“魏将军,你熟悉京城和西北军务之间的关节所在,且现在执掌凉州折冲府,量他郭荣手眼通天,也断然不敢插手府兵之事,而喻军使麾下玉门军乃外力,可策应我们在凉州大营的行动。三日后,我们前往凉州大营…”

李宪看着楚潇潇,眼神中露出一抹柔色,紧接着说道:

“楚大人既然已经定下了初步行动的方向,那我们接下来必须要商议一个稳妥之策,郭荣此人在西北十年,谁也不知道他的根基究竟有多深,还是稳妥一些为妙。”

“但听王爷和大人吩咐!”魏铭臻和喻茂行对视一眼,双双抱拳行礼,肃然应道。

对于楚潇潇的安排,二人皆是发自内心深感其考虑周全。

决心已下,凛风将至。

草料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人坚定的面容,每个人心中都知道,通往凉州的路,注定是荆棘满地,步步杀机。

……

山丹马场的夜色来的要比周围的村子快一些。

眨眼间,天色已是如墨色一般漆黑。

空中星辰点点闪烁,山丹一片寂静,唯有西侧的一间草料房内,烛火跳跃,四个人影在窗户纸上不停地摇曳。

房内,气氛凝重到了冰点。

验尸台上那具斥候的尸体已被重新盖上了白布,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却丝毫未减。

楚潇潇,李宪,魏铭臻,喻茂行四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

桌上一盏昏暗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后面的堆满干草的墙壁上。

每个人的气息都十分沉重,面色铁青,心中都在思索着该如何前往凉州大营,既要保证案件能顺利的探查,还要确保自身的安全。

魏铭臻带来的金吾卫精锐已损失大半,折冲府兵几乎折损殆尽,现在手上可用的仅有喻茂行的玉门军。

可玉门军与左威卫本就分属两支,带着玉门军前往,难免郭荣狗急跳墙,几千人的军队放在他十万大军的凉州大营内,简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短暂的沉寂之后,楚潇潇的目光首先看向了喻茂行。

此刻这位玉门军军使面色沉毅,也是他们此刻所能依仗的最为直接有力的外部力量,而且对凉州本地的情形更为熟悉。

“喻军使…”楚潇潇果断开口,声音还是有些虚弱,伤后本就没有休息多长时日,今日又在这些尸体上整整一天,难免有些吃不消。

但她还是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思路清晰,谈吐稳定。

“你久在西北,统帅玉门军也近十年光阴,自然对凉州大营熟悉一些,不知对左威卫在营中的情形,又了解多少,还请详述,这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至关重要,还请不厌其烦,具体言明。”

“大人客气,这是末将职责份内之事。”喻茂行抱了抱拳,神色恭敬。

来之前,肃州刺史曾泰确有严令,令其在凉州的一切行动听从这位钦差勘验使之命。

更何况,从“野狼坳”那场鏖战中,楚潇潇虽为女子,却比寻常男子更要坚毅果敢,令他这位边军主将心生敬意。

“回大人,凉州大营位于凉州城西北三十里处,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屯驻重兵之所…”

他略作沉吟,细细回想了一下,才缓缓道:“原为凉州卫根本所在,自十年前左威卫大将军郭荣郭将军来此,并获准节制部分凉州卫军务后,左威卫的中军主力,在十年间陆陆续续进驻凉州大营,现在已有一大半了…”

“那原先的凉州卫呢?”李宪皱着眉头,显然对于郭荣这番安排存疑。

喻茂行回应道:“回王爷的话,郭大将军至此的第一时间,便以虎符调走了原先楚都督麾下最精锐的赤水军,令其驻扎在张掖西南一百二十里的位置…”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而张掖守捉田翰文又是郭荣曾经的老部下,对赤水军实行严密监视,赤水军的一切动向,郭荣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李宪皱了皱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再说楚都督当年在凉州卫的三个精锐营,斥候营划归左威卫麾下,有夏官的文书,他人也不敢有任何异议,而陌刀营则被调往了大斗拔谷附近,至于弓弩营,则一直留在大营之中…”

喻茂行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

“现在的凉州大营,可谓是两卫混杂,表面看起来相安无事,凉州卫现任都督种远将军虽为大营主帅,但谁都清楚,真正握有实权,说一不二的,是在凉州城里的郭大将军。”

说着,他面露难色,重重叹了口气,“王爷,楚大人,恕末将直言,左威卫的兵将装备精良,气焰颇盛,凉州卫的兵将…身处其中难免受到排挤,尤其是原本楚都督手下的三大精锐力量,几乎全部调出大营驻扎在战场前端,尤其在斥候营划走之后,更是如此。”

楚潇潇的脸上更加沉凝,赤水军是父亲一手组建起来的,可以说对父亲忠心耿耿,更是父亲赖以仰仗的核心力量。

而斥候营,陌刀营和弓弩营则是父亲从营州调来凉州时带着的亲兵,现在也被郭荣分散集中管理。

此举,无异于将凉州卫从内部分化,让其首尾不能相顾,这样一来,边关战事一开,父亲的几大精锐主力便全部处于战场的最前沿。

用心何其毒辣,简直是狼子野心。

李宪看到了楚潇潇脸上的异样,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接着问道:“那营内兵力部署如何?”

他现在需要尽可能了解对方的力量。

“左威卫在营内常驻兵力一般为八千到一万二不等,皆是能征善战的老兵…其中骑兵约两千,刀兵营、枪兵营、弓弩营各占其一。”

喻茂行答道:“此外,就是被划拨过去的原凉州卫斥候营,人数约五百,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擅长侦察、渗透、突袭。”

而后眼神一暗,惋惜道:“至于凉州卫本部人马,在营内尚有兵力约不到三千,还多为屯田、守城之兵,战力与左威卫不可同日而语。”

“那种都督就没有一点动作?”李宪有些疑惑,种远作为朝廷镇守西北的凉州卫大都督,怎会对此放任不管。

哪知喻茂行更是叹息许久,这才说道:“种将军为人刚正不阿,清廉节俭,治军极严,但也爱兵如子,他不愿看到凉州卫的兵士们在营中受排挤,便应了郭荣的提议,将大部分作战力量调出大营,分散在各处…”

说到这里,喻茂行也是颇为种远打抱不平,“可惜种将军来此时间尚短,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全楚都督当年的旧部,他…也很难啊!”

楚潇潇微微点头,这与她之前的猜测相符,郭荣在凉州大营内掌握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根本不担心凉州卫会有任何动作。

“营内的将领呢?除了郭荣,左威卫还有哪些关键人物?”

喻茂行想了想,缓缓说道:“左威卫副将名叫韩猛,是郭荣的心腹爱将,性情彪悍,作战勇猛,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但其对郭荣的命令无论对错,一概执行,唯命是从…”

楚潇潇和李宪对视了一眼,这一点,两人也想到了。

郭荣要行不轨之举,没有帮手怎么能行,而这个副将韩猛极有可能便是郭荣做这些事情时最大的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是执行者。

喻茂行没有看到楚潇潇和李宪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接着介绍着情况。

“另有几位中郎将、郎将,也大多是郭荣提拔起来的,所以,营内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左威卫说了算。”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峻,郭荣在凉州几乎就是一手遮天。

楚潇潇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凉州刺史元振威大人可曾对郭荣此举有过反对?”

喻茂行言道:“元大人…他是刺史不假,但他没有办法将手伸到凉州大营中啊,地方行政长官是无权插手军务的,纵然对郭荣心有不满,也无济于事。”

李宪这时接过话,问道:“那元振威此人平日里如何?依你之见,我们进入凉州,元大人是会相助,还是会置身事外,甚至…倒向郭荣?”

喻茂行眉头蹙起,谨慎地回答:“这个…末将不敢断言,元大人平日里末将接触不多,也是曾听曾大人说起过,元大人将凉州治理的井井有条,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的立场,曾大人也捉摸不透…”

“哦?此话怎讲?”楚潇潇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喻茂行微眯着双眼,似乎在回想曾泰之前和他说过这样一件事:“元大人久居官场,深谙为官之道,加之与军务并无直接关联,所以,若无确凿证据,他恐怕不会轻易开罪郭大将军。”

说到这里,楚潇潇心中大体已了然,郭荣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但其手上的十万大军,又非自己这几千人可以抗衡的。

所以,见到郭荣后如何做,这便成了眼下最为主要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魏铭臻开口了。

他眉头紧锁,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忧虑:“王爷,楚大人,喻军使,末将有几处疑虑,不吐不快了。”

“魏将军请讲…”楚潇潇看着他,想到狄仁杰临行前的托付,要用好此人,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况且他从洛阳骸骨案时便一路随行,对整个案件的脉络十分清楚,又是太子指派的人,他的意见自然很重要。

“首先,我们此番前去,是以查办‘洛阳骸骨案’和‘野狼坳遇袭案’为由,但若直接质问郭大将军关于斥候参与刺杀一事,是否会打草惊蛇,加深他的警觉甚至是敌意…”

魏铭臻皱着眉,沉声道:“若他矢口否认,甚至是反咬一口,我们当如何应对,毕竟,那具尸体上的烙印,他可以直接告知是治军不严,斥候营中出现了这样的贼人,与他无关,再或者借着这个缘由,清理原来楚都督麾下众军,对我们而言,岂非是更大的损失?”

他顿了顿,接着道:“其次,凉州大营的水如今深不见底,我们即便已知郭荣能调动斥候刺杀之事,但谁又能保证大营之内没有埋伏更多的杀手,我们贸然进入,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真死在大营中,怎么说,便是他的事情了,完全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搪塞朝廷。”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倘若凉州大营内,从郭荣到下面各级将领,甚至部分凉州卫的军官,都已经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我们进去调查,他们必然层层设阻,统一口径…”

魏铭臻的目光扫过三人,皱眉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对此间情形丝毫不了解,如何能查到真凭实据,恐怕最终只能是空手而归,甚至…一旦郭荣有异心,被他找个借口扣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魏铭臻提出的三个疑问确实是眼下最为现实且尖锐的问题,直指此次行动的风险和可能面临的困境。

草料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桌上的烛火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李宪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魏铭臻的担忧不无道理。

郭荣在凉州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若铁了心要掩盖真相,就凭他们这几个人进去,简直就是泥流入海,难有作为,反而自己会陷入一种极度危险的地步。

楚潇潇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站起身来,在李宪的搀扶下缓慢踱步,脑中飞速思考。

魏铭臻的疑虑,她自然也都想过。但真相已经是临门一脚,就此退缩,对于她而言,绝无可能。

“魏将军所虑,确是实情…”楚潇潇停下脚步,看向魏铭臻和喻茂行,“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莽撞…此行目的,并非要当场擒拿郭荣,既不现实,也非我等这寥寥数千人能做到的…我们的目的,是探查左威卫的虚实,寻找郭荣的破绽,搜集证据。”

她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郭荣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将凉州大营打造成铁板一块…按喻军使方才所言,左威卫与凉州卫之间必有嫌隙,那些被用毒药控制的斥候,他们难道就心甘情愿赴死?”

李宪缓缓点点头,对此言极为肯定,“我觉得潇潇说的没错,郭荣能力再大,他如何能堵塞悠悠众人之口,况且凉州卫被郭荣这样折腾一番,心生不满之人大有人在。”

“对,王爷所言深知我心,只要我们策略得当,总能找到突破口。”楚潇潇看着李宪,第一次从心里由衷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依潇潇之见,我们该如何行事?”李宪见楚潇潇主动冲自己笑了,也是难掩心中的激动,连忙问道。

楚潇潇低头思索片刻后,道:“王爷莫急,我想了想,不如设定两套方案,视情况选用或二者结合使用…”

李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魏铭臻和喻茂行也站了起来,都想听一听这位勘验使的高见。

“其一,进入大营直接明查,以王爷和本使奉旨查案的名义,通过金吾卫直接知会凉州卫都督种远和左威卫大将军郭荣…”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明面上,我们只提‘军马走私案’,从洛河骸骨上发现的突厥密文——‘凉州马场,三十俊驹’入手,要求凉州大营协助调查,尤其是关于可能流落民间的制式刀枪以及边境人员流动情况,借此观察郭荣的反应,试探其口风。”

李宪忍不住鼓掌称贺,“好,这个办法好,本王忽然想到,我们可以要求查看军籍档案,重点就是斥候营,看他们如何应对。”

魏铭臻此刻也反应过来了,眼中精光大作,“王爷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放任我们查,便能在军籍中找到相应的人,从而确定杀手就是来源于大营,若他们阻拦,则从侧面证明了其内心有鬼,更能逼他们露出马脚。”

“不错…”李宪一拍桌子,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好像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一般。

看着李宪这幅样子,楚潇潇并未有多余的表情,依旧冷清。

“其二,利用王爷的身份,在合适的场合,给他施加压力,可以在不经意间透露朝廷对西北军务的‘关注’,尤其是透露出一点皇帝怀疑某些将领拥兵自重的‘风声’…”

“此计甚妙!”李宪又是在第一时间明晰了楚潇潇的心思,“本王代天牧狩,所到之处自然代表着皇帝的意思,郭荣纵然心有不甘,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本王怎样,否则,天威降临,不是他能承受的。”

“王爷言之有理。”楚潇潇缓缓道:“此举主要在于给他施加压力,既然这汪水有点浑,我们就给他搅得更浑一些,让他不能轻举妄动,也让内部心怀异志的将领们主动投靠,料他郭荣拿我们也没有办法。”

随后她看向喻茂行:“喻军使,你的玉门军就不必进入大营,以免引起敌人的警觉,可在营外十里处择地扎营,以为声援。若营内有变,你便可依据形势,持本使官告,包围凉州大营,并迅速通告曾大人和凉州刺史元大人,届时,郭荣再有本领,也别想脱身。”

最后,她看向魏铭臻:“魏将军,你的身份特殊,由你陪同王爷与本使入营,最为合适。”

魏铭臻抱了抱拳,“末将悉听安排。”

楚潇潇颔首,“你的任务…主要是留意营内布防,我们得摸清里面的情况,才好与喻军使沟通下一步动作。”

楚潇潇的安排条理清晰,既有明面上的查案步骤,也有暗地里的谋划和外部策应,考虑到了此番前往凉州大营的各种可能性。

魏铭臻仔细听完,沉思片刻,缓缓点头:“楚大人思虑周详…如此安排,确比贸然硬闯稳妥得多…末将定当竭尽全力,护王爷与大人周全。”

喻茂行也抱拳道:“末将领命…玉门军必做好接应准备…”

李宪见计划初定,心中稍安,也表态道:“好…好好…那便依此计行事…本王倒要看看,那郭荣是何等人物,胆敢在西北如此肆意妄为。”

“报……”

就在几人刚刚将大致的方针初定,准备商议一些细枝末节之处时,草料房外忽然传来兵士一声急呼。

几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顿感不妙。

喻茂行急忙打开房门,只见一名玉门军兵士快速跑来,单膝跪地:

“启禀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是从神都洛阳而来,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立刻面见都畿道刑名勘验使楚大人。”

神都洛阳而来?

十万火急?

楚潇潇、李宪心中同时一凛,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这个节骨眼上,从洛阳来的消息,会是什么?

狄阁老的指示?

太子的密信?

还是…又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

“带他到官署大堂…”楚潇潇沉声下令,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本章万字大章,作为第一天上架的更新,以后每天老猿都会更新一个万字大章,主要是让宝子们看的爽,主打一个量大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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