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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军马场官署大堂内,气氛因军马和孙康接连的死亡,以及毒草的发现而显得极为压抑。

金吾卫分列两旁,个个甲胄鲜明,金甲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被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楚潇潇端坐在主位之侧,面沉如水,眉头微蹙,目光一直紧盯着摊开的卷宗。

李宪坐在她的身旁,手指蜷缩,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发出一阵阵富有音律的轻微声响,似乎对本次的发现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而魏铭臻则紧握横刀立于寿春王后侧,目光锐利地盯紧门外,时刻保持警惕。

陈望被两名金吾卫带了进来,身上依旧是那件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褶皱的深青色官袍。

步伐一如上次问询时那般沉稳,脸上没有一丝的慌乱与紧张,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眼底显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整个人仍然是那种柔弱的样子,但脊背却比几日前挺拔了不少。

“下官陈望,见过王爷,楚大人…”他缓步走到正堂中,对着李宪和楚潇潇拱手作揖,“不知王爷,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楚潇潇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冷冷地落在陈望身上,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陈主簿,今日请你来,仍是关于马场草料一事,这草料历来由何人负责统筹栽种与运输?”

陈望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并未有片刻犹豫,清晰回答道:“回楚大人,马场所需一应草料,近十年来,皆由凉州营田使孙健孙大人全权负责…”

他顿了顿,补充道:“孙大人乃凉州都督府下属专职营田官员,掌管凉州境内军屯、民屯及军马饲料事宜。”

楚潇潇微微颔首,继续追问:“这位孙大人是只负责将草料运至马场,还是…?”

陈望的回答依旧条理清晰,“回大人,并非只负责运输…自栽种、选种、灌溉、收割、晾晒、打捆,至最终运输至马场,皆由其麾下营田署的兵丁及征发的民夫完成,十年来一贯如此,未曾出现过大的纰漏。”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件日常的公务而已,不过语气中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

“草料运抵马场后,由我等清点接收、入库登记、按需取用。”

说罢,陈望长长地呼了口气,他深知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一旦查明草料源头有问题,那么责任几乎可以完全锁定在孙健及其管辖的营田署上。

主位上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也同样发现了其中的猫腻…草料的源头和运输环节,马场这边几乎没有任何插手的地方,全凭孙健一方决断。

李宪手指仍旧敲打着桌面,但眼神却比刚才沉了几分。

楚潇潇转回目光,接着询问道:“陈主簿,近期,尤其是病马出现前后,马场共有几批草料入库,分别从何处运来?卷宗上应有十分清晰的记录,还希望你细细回想。”

陈望略作沉吟,似在回忆,身为主簿,自然所有的卷宗都要经他手,这些账目便也极为熟悉,于是很快答道:

“近三个月内,共有三批草料入库。约两个月前一批,来自城西三十里外的‘红柳洼’营田;一月半前一批,来自城西北四十里的‘沙枣川’营田;最近的一批,约在二十天前,来自西北方向,距离此地约五十里的‘黑水河谷’营田。”

他每说一处,都十分肯定,连时间、地点都清楚无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思索,想来这些东西已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但当“黑水河谷”这四个字从陈望口中说出时,楚潇潇的眼神还是凝重了几分。

她立刻对着堂下站立的金吾卫说道:“去取西北道详细的舆图来。”

一名金吾卫抱了抱拳,转身出去。

片刻后,一幅略显陈旧却颇为详尽的西北道舆图在桌案上铺开。

楚潇潇起身,目光在地图上扫视了半晌,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首先找到她们目前所处山丹军马场的位置,然后缓缓向西移动。

根据陈望的话,依次找到了“红柳洼”和“沙枣川”这两处营田的具体位置。

而后,她的手指移向西北方向,手眼并用,在图上寻找着“黑水河谷”。

最终,停在了一条蜿蜒穿梭于戈壁和崇山之间的细线上,旁边蝇头小楷的批注正写着“黑水河谷”。

而李宪此时也凑了过来,不看还好,细看之下,在楚潇潇手指停留的位置不过一指多的距离,一片浅褐色阴影的边缘,赫然写着三个字:“野狼坳”!

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抹震惊。

黑水河谷,这个地方与“野狼坳”的位置距离如此之近,而且“野狼坳”在地图上也不过只留了一个名字。

内里的地形地势,水流分布,甚至包括详细一点的介绍也都没有,全部以阴影代替,正说明了此地的非同寻常。

否则,以朝廷夏官职方郎中和员外郎的水平,绝不会在此舆图之上出现如此模糊的情况。

但眼下一个新的问题便又出现了…夏官专司绘图的官吏是奉皇命绘制舆图,绝不可能有半点疏漏,尤其是西北这等边疆地区。

可眼前的地图上,这一重要的位置竟没有其他的言语,背后究竟是何人,能让他们担着欺君之罪也要在地图上抹去这一位置?

但楚潇潇和李宪并未立刻深究,而是将疑问暂时按下,摆了摆手,金吾卫将地图收回。

李宪则继续轻敲着桌面,眼神却变得犀利了许多,已然将“黑水河谷”和“野狼坳”的位置牢牢刻在心里。

楚潇潇目光再次回到陈望身上,继续问道:“这些草料运抵时,可有何异常?比如…出现受潮或是其他什么的情况?”

陈望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细细回忆着过往的卷宗,然后缓缓摇了摇头:“禀大人,并无任何异常,运抵时,草料尽皆打捆整齐,入库验收的随机抽查中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一丝不确定,“只是…近年来,偶尔会在草料中发现一些杂草,但数量极少,或是无意中混入的,这也在所难免,所以便未曾深究,也未记录在案。”

他的话语里隐隐透着一丝后悔。

楚潇潇则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信息…想来,这中“杂草”极有可能就是那毒草。

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陈主簿,你久在马场,经手所有病亡战马的记录…本使问你,所有死去的那些战马,死前的症状,是否都大同小异?”

陈望闻言,猛地抬起头,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他细细回想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颤抖:

“大…大人明察…经您这么一提,下官倒是回想起来…十年间…确实如此…几乎每一匹病死的马,症状都…都与此番死去的战马一般,只不过马医刘三言明可能是马瘟,或是照料不周,吃坏了肚子,下官们也从未想过…会…”

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楚潇潇微微颔首,眼色一厉,自然明白了其中的门道,这些马匹症状高度一致,十年来几乎没有其他的症状,绝不可能是偶然。

心中的疑团一块块被解开,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陈望的身边,沉声问道:“陈主簿,既然草料是由凉州营田使提供的,那负责押送的呢?是凉州刺史府还是左威卫?”

陈望不知晓面前的勘验使大人因何有此一问,想了一会儿,立刻说道:“因为山丹属太仆寺直接管辖,且草料用于军马饲养,并不通过凉州刺史,而是由凉州卫差人护送。”

“凉州卫…”楚潇潇的面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关于这支军队,她可太熟悉了…当年父亲楚雄便是从三品下的凉州卫都督。

既如此,那营田使孙健及其麾下僚属和凉州卫便都有机会将毒草混入草料中。

“噢,好了,陈主簿,本使没有什么问题了,你先下去吧…”她摆了摆手,示意金吾卫将陈望带下。

在陈望临出门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话间多了几分厉色,“今日之事,若有其他人知晓,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下官明白。”陈望神情严肃,躬身回答,随着金吾卫退出了官署。

随后楚潇潇退左右,堂内只剩她与李宪还有魏铭臻三人。

“潇潇,怎么样?”待众人离去后,李宪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楚潇潇冷声说道:“营田署负责栽种收割,凉州卫负责押运,这两个环节中,任何一方或者两方都有内应的情况下,想要将毒草混入其中,都并非难事。”

李宪眉头一皱,用力地按着太阳穴,现在所有的线索现在都集中在营田署和凉州卫身上。

而他贵为皇孙,深知边军体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如此,凉州的局面只怕比想象的还要糜烂。

他转念一想,语气中带着几分肯定,“不过,现任凉州都督是种远,此人刚正不阿,治军极严,朝中有名的耿直之臣,一年前才由左金吾卫大将军调任于此,整顿军务,本王相信他绝不会参与这等祸国殃民的事情。”

种远的清廉和忠诚,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也是广为流传的。

一旁的魏铭臻此刻也抱拳拱手,言语中带着一丝对上官的维护和军人之间绝对的信任。

“王爷所言极是,末将还是法曹参军时,便与种大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其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对军中贪腐舞弊之事深恶痛绝,若说他指使人在粮草上动手脚,末将实难相信。”

楚潇潇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待他们说完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过两人,轻声说着,声音虽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两人心头。

“种远将军,我自然是不信的,但陈望刚才也说到了,山丹军马出现类似的问题将近十年,那除了种将军外,凉州卫的其他人呢?仅凭种将军一人,又能如何?”

“……”

一句话,让李宪和魏铭臻两人同时哑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诚然,种远是刚正不阿,但他调任凉州不过一年有余,营田署经营十年,凉州卫更是本地根基深厚的边军体系,里面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关系?

十年时间,又会有多少在利益滋养下生出的蛀虫?

种远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凉州卫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得干干净净?

他虽为凉州卫都督,可他贵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又怎能事事亲力亲为。

楚潇潇的质疑,直指问题的要害…现在阴谋的痕迹已经如此明显,信任一个最高长官的品行,并不意味着对他统领下的整个军队都盲目乐观。

李宪看着楚潇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心疼…当年她的父亲楚雄执掌凉州卫时,上下一心,后来的结果呢?

“哼!”他猛地一拍桌子,一脸怒气,“营田署、凉州卫、马场的这些人,甚至于左威卫自己,他们若真是勾结在一起,利用职务之便,行此龌龊之事,凉州…只怕已经是烂到根子里了。”

魏铭臻此刻也沉默了下来,眉头紧锁,楚潇潇的怀疑合情合理,西北驻军何其庞大,即便主帅清廉,也难保下面没有蠹虫。

尤其…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凉州,利益输送,勾结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李宪强行压着心中不断翻腾的怒火,在屋中来回踱步,“如此处心积虑,数年如一日地毒害战马,仅仅是为了贪墨饷银?”

楚潇潇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二人分析,“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这点钱财,他们的俸禄可远比这些军马高许多,没有必要大费周章…”

官署的堂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忽然,三人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一个令人心惊的想法瞬间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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