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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砚舟靠坐病榻,染血指尖划过报纸上“南洋记忆”开张的喧嚣报道。

“哭够了?”他冷眼睨她,“眼泪能淹死背叛者?”

当记者长枪短炮怼到眼前,晚星举起父亲磨得发亮的竹针:

“我们卖的,不是南洋记忆,是南洋的魂。”

展会落幕时,斜对面“南洋记忆”的橱窗已蒙上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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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教会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药味和无声的硝烟。窗外,槟城连绵的阴雨终于歇了,可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布。黄砚舟靠坐在摇高的病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依旧苍白如冷玉,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背上那条狰狞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让他英挺的眉宇间始终锁着一道深痕。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今日新出的《槟榔屿晨报》。头版下方,一幅占了小半版面的照片异常刺眼——乔治市码头对面,新开张的“南洋记忆”门店前人头攒动,舞狮队张牙舞爪,鞭炮炸开的烟雾弥漫了半条街,几个穿着崭新旗袍、笑容夸张的店员正托着几件成衣向镜头展示。配着醒目的粗黑标题:《“南洋记忆”横空出世,复制传奇还是另辟蹊径?林家新招牌挑战“拾光”地位!》

照片旁边,另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新闻则显得寒酸许多,只简单提及了拾光旗舰店因“意外失火”暂停营业的消息,淹没在“南洋记忆”的喧嚣之下。

黄砚舟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重伤后的无力感,缓缓划过报纸上“南洋记忆”那喧闹的图片。指尖最终停留在照片一角,一个穿着灰色长衫、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个阴鸷侧影的男人身上——林正明。他的指尖很凉,动作也慢,可那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冰冷地切割着报纸上的喧嚣,仿佛透过这层薄薄的油墨,看到了幕后那双贪婪而恶毒的眼睛。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李晚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际线。自从三天前看过那段监控录像,她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愤怒的火焰在最初猛烈燃烧后,似乎耗尽了所有能量,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痛,远比仓库里那场大火更灼人。李姐那张谄媚而贪婪的脸,和林正明阴鸷得意的笑容,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每一次想起,都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她耗费无数心血画下的线条,精心挑选的面料,对“拾光”未来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构想……都被那肮脏的锦囊和几张轻飘飘的钞票,彻底践踏成了泥泞。

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再次汹涌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懦弱的呜咽溢出喉咙,只是肩膀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哭够了?”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重伤后特有的虚弱,却依旧字字如刀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晚星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病床。黄砚舟不知何时已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正沉沉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她预想中的嘲讽,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结了冰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而脆弱的倒影。

“眼泪能淹死背叛你的人?”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气力不足的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李晚星混乱而痛苦的心湖,“还是能把你那些被偷走的设计图哭回来?”

他的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李晚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维持不住,只剩下被赤裸裸戳破的难堪和更深切的痛楚。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嘶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抽气声。

“我……”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绝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林家这一招釜底抽薪太狠毒了!抢占了先机,利用了舆论,将“拾光”推到了抄袭者的尴尬位置!她现在就算立刻拿出原稿,在世人眼里,恐怕也成了贼喊捉贼!更何况,图纸被偷是事实,李姐的背叛是铁证!她感觉前方一片漆黑,复仇之路似乎刚看到一丝曙光,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彻底掐灭。

黄砚舟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绝望和茫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在她挂着泪痕、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如同幻觉。

他移开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刺眼的报纸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南洋记忆”那几个大字,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抄袭……是林家给自己挖的坟。”

李晚星猛地一怔,抬起泪眼,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黄砚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她指引方向:“他们以为抢了先,占了名头,就能把‘拾光’踩死。却忘了……”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寒潭般的目光精准地锁住她,“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图纸可以被偷,但赋予它生命的东西,偷不走。”

赋予生命的东西?李晚星混沌的脑海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荡起微弱的涟漪。是什么?是……那些复杂的针法?是独特的剪裁技巧?还是……

“他们偷的,只是几张纸上的花样。”黄砚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李晚星的心上,“可‘拾光’立身的根本,从来就不是几张图样。”

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幽深,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南洋的布料,南洋的风情,南洋世代相传的手艺……还有,”他的目光重新转回,落在李晚星失神的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那些把针脚和岁月一起缝进布料里的……人。”

人……李晚星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老赵伯那双布满老茧、却能编织出最繁复藤编花纹的手!阿香婆眯着眼,穿针引线时那份专注得仿佛与世隔绝的神情!还有她自己,握着阿爸留下的竹针时,指尖感受到的那份熟悉的、带着体温的触感……

“你是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里,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下个月初八,”黄砚舟打断她,直接给出了答案,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圣安德烈教堂前的广场,黄氏会承办‘南洋非遗手作展’。‘拾光’,会是主展台。”

非遗手作展?李晚星彻底愣住了。她听说过这个活动,由殖民政府牵头,几大华商轮流承办,旨在展示槟榔屿乃至整个南洋引以为傲的手工技艺,每年都吸引不少洋人和本地名流。但……这和“拾光”眼前的危机有什么关系?

“展什么?”黄砚舟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目光锐利地追问。

“展……”李晚星下意识地思索,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匠人专注的身影,“展我们的藤编、珠绣、蜡染……还有那些老匠人的手艺?”

“不止。”黄砚舟缓缓摇头,深邃的眼眸里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直直刺入李晚星迷茫的眼底,“展‘拾光’的魂!展那些林家用钱买不到、偷不走的东西!”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重伤的身体显然支撑不了长时间的说话,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强撑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度:“让所有人亲眼看着,一块最普通的布,是怎么在一针一线、一编一织里,活过来!让所有人亲眼看着,那些图纸上的花样,是怎么从匠人的指尖流淌出来的!让所有人……记住‘拾光’这个名字背后,站着的是谁!”

李晚星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病床上这个脸色惨白、气息不稳,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汹涌的海潮,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堵绝望的高墙!

是啊!林家可以偷走图纸,可以复制出看似一模一样的衣服!但他们能偷走老赵伯数十年如一日磨砺出的藤编技艺吗?能复制阿香婆那份将心血都绣进针脚的专注吗?能感受到她握着阿爸留下的竹针时,那份融入血脉的传承和思念吗?

不能!

这些才是“拾光”真正的灵魂!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永远无法被偷走、被复制的根本!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岩浆般从冰冷绝望的灰烬深处喷涌而出!那是对林家的恨,被背叛的痛,在此刻全部转化成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淬火重生般的、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看向黄砚舟,“我这就去准备!让老赵伯、阿香婆……让所有‘拾光’的匠人,都准备好!”她甚至没有问黄砚舟重伤在身如何操办这样大型的展会,此刻,她对他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说能办,就一定能办!

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所有软弱、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女子,黄砚舟紧绷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丝。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不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却昭示着一种无声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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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圣玛丽教会医院的特护病房,俨然成了“拾光”反击战的前线指挥所。黄砚舟重伤未愈,大部分时间只能倚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说话也因牵扯伤口而时常中断,气息不稳。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仿佛背上的剧痛反而成了支撑他清醒的燃料。

阿忠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日夜守候在病房外,又频繁地穿梭于病房与外界之间。他带来的不再是关于“南洋记忆”如何风光、如何抢走“拾光”生意的坏消息,而是一份份需要黄砚舟过目的展会策划案、场地布置图、邀请名单。黄砚舟靠在那里,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或是用沙哑的声音做出清晰明确的指示。每一个决策都精准地指向展会的核心——将“拾光”的匠人和他们的技艺,推到最耀眼的聚光灯下。

“少爷,圣安德烈教堂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广场使用权批下来了。”阿忠低声汇报,将一份盖着殖民政府印章的文件放在床头。

“嗯。”黄砚舟闭着眼,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展台……要最大、最显眼的位置。背景……用最朴素的竹篾席,灯光……要暖,要打在匠人的手上。”

“是。已经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阿忠点头。

“邀请的记者……名单定了?”黄砚舟喘息了一下,费力地睁开眼。

“定了。除了本地几家大报,还有《海峡时报》(the Straits times)和几家有影响力的英文杂志记者。按您的吩咐,重点邀请了那位……以犀利着称的史密斯夫人。”阿忠递上另一份名单。

“好。”黄砚舟的目光在名单上扫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喜欢挖猛料……就让她挖个够。”他咳嗽了几声,牵扯到伤口,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少爷,您……”阿忠担忧地上前一步。

“无妨。”黄砚舟摆摆手,示意他继续,“李晚星那边……准备得如何?”

提到李晚星,阿忠脸上的凝重似乎缓和了一丝:“李小姐这些天几乎住在旗舰店后院的临时工坊里了。老赵伯、阿香婆他们都在。李小姐亲自盯着,把这次要展示的几样核心技艺都梳理了一遍,尤其是……”阿忠顿了顿,“她父亲留下的那套编织针法,她自己也重新拾起来了,说要亲自演示。”

黄砚舟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缓缓道:“让她……放手去做。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是。”阿忠应下,看着少爷强忍痛苦、冷汗涔涔的额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劝道,“少爷,您伤势太重,展会那天……”

“抬,也要把我抬过去。”黄砚舟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重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不再言语,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而此刻,“拾光”旗舰店后院的临时工坊里,气氛却如同一个即将投入战斗的熔炉。仓库失火的痕迹还未完全清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更浓烈的、属于布匹、染料、藤条、丝线的混合气息。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将这片被火灾阴影笼罩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李晚星穿着简单的棉布工装,头发利落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脸上再也没有前几日的苍白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冰冷的锐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扫视过工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忙碌的身影。

老赵伯坐在一堆劈好的细藤条中间,布满厚茧的双手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灵活而稳定地上下翻飞。粗糙的藤条在他指尖驯服地弯曲、缠绕、穿插,渐渐显露出一只小巧玲珑、花纹繁复的藤编手袋雏形。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沉稳和精准,仿佛不是在编织器物,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旁边的阿香婆戴着老花镜,凑在一盏台灯下,手中的绣花针细如牛毛。她正屏息凝神,将一粒粒比米粒还小的彩色玻璃珠,用近乎微雕的技艺,一针一线地缀在一块深蓝色的绸缎底布上。灯光下,那细密的针脚和璀璨的珠光交织,逐渐显现出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轮廓。她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方寸绣绷之外。

还有其他几位“拾光”的老匠人,有的在调试染缸,调制着传承自祖辈的独特蜡染染料;有的在绷紧的绣架上,飞针走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有的则在打磨着用于制作首饰的椰壳和贝壳,发出沙沙的轻响。

李晚星走到老赵伯身边,蹲下身,仔细看着他指尖缠绕的藤条。“赵伯,这‘九曲连环’的收口,还能再紧实些吗?展会那天,会有很多人凑近了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老赵伯手上的动作未停,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晚星小姐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手上功夫还没丢。这‘九曲连环’,是当年你阿爸最得意的藤编绝技,他手把手教我的。收口要诀,就在这‘缠’字诀的腕力上,多一分则僵,少一分则散……”老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追忆和自豪的光芒,手上的动作愈发沉稳流畅。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颤。阿爸……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灯下,耐心地手把手教她辨认不同藤条韧性、教她基础编织手法的温和身影。一股混杂着思念、痛楚和无比坚定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用力地点点头:“嗯!赵伯,您一定行!”

她又走到阿香婆身边,看着绣绷上那只初具雏形、却已神采飞扬的珠绣凤凰。那凤凰的姿态,那翎毛的走向……竟与黄砚舟心口那只靛青色的纹身,有着惊人的神似!李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香婆,这凤凰……”

“好看吧?”阿香婆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得意,“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南洋的凤凰,跟咱们老家画上的不一样,尾巴要更张扬,眼睛要更亮!用的珠子颜色也讲究,要像火烧云,要像深海里的光……”老人絮絮叨叨,沉浸在技艺的细节里,并未察觉李晚星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

李晚星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那只在阿香婆指尖逐渐成型的珠绣凤凰,心中那个关于黄砚舟身上凤凰纹身的巨大谜团,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她走到自己的简易工作台前。台上,静静躺着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着的小布包。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珍重地、一层层打开了那包裹。

里面,是一套竹制的编织针。竹针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打磨得光滑圆润,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针尖依旧锐利。其中最长最粗的一根,尾部还缠绕着一圈褪了色的红线——那是阿妈当年亲手缠上去的,说能带来好运和巧思。

李晚星缓缓拿起那根尾部缠着红线的竹针。冰凉的竹质触感传入指尖,瞬间唤醒了她身体里沉睡的记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暖流,仿佛从竹针内部传导而来,沿着她的指尖、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口。她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坐在阿妈温暖的怀里,看着阿爸用这同样的竹针,在灯下编织着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逗她开心。阿爸的手指修长有力,竹针在他指尖翻飞跳跃,如同拥有了生命……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犹豫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和沉静。她坐了下来,拿起一团素色的棉线,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动作。

起针、绕线、挑压、拉紧……最初的动作还有些生疏和凝滞,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肢体记忆。但很快,那刻在骨子里的韵律感便重新流淌起来。竹针在她白皙纤细的指间灵巧地穿梭、碰撞,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一根根棉线被赋予了生命,交织、缠绕,逐渐形成一片紧密而富有弹性的织物基底。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指尖跳跃的竹针和逐渐成型的织物。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浑然不觉。那根尾部缠着红线的竹针,在她指间舞动,仿佛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破釜沉舟的现在,也连接着她血脉深处那份无法被偷走的、名为“匠心”的灵魂。

工坊里,只有匠人们劳作时发出的各种细微声响——藤条摩擦的沙沙声,针线穿梭的轻响,染缸里气泡破裂的咕嘟声……交织成一首沉默而充满力量的交响曲。复仇的火焰,在此刻,以一种最沉静、最专注的方式,悄然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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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圣安德烈教堂前的广场。

槟城难得放晴,阳光炽烈而慷慨地洒满这片殖民时期遗留的宽阔石坪。高大的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着宽大的叶片,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堂哥特式的尖顶直刺蓝天,钟声悠扬。

广场上人声鼎沸,彩旗飘扬。黄氏集团承办的“南洋非遗手作展”如期拉开帷幕。各色展棚如同盛开的花朵,点缀在广场四周。有展示马来传统蜡染(batik)的,巨大的染缸冒着热气,匠人手持蜡刀(tjanting),在棉布上勾勒出繁复的花纹;有展示印度金饰锻造的,小锤敲击金银的叮当声清脆悦耳;还有华人传统的木雕、陶瓷、藤编等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整个广场最引人注目、被最多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无疑是正中央那座最大的、以原色竹篾为骨架、覆盖着素雅米白色细帆布的展棚。展棚上方,悬挂着两个遒劲有力的汉字招牌——“拾光”。

展棚内部布置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朴素。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炫目的灯光。只有几盏功率强大却光线柔和的射灯,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打在一个个正在埋头劳作的匠人身上。

老赵伯坐在一张矮凳上,脚下堆放着处理好的细藤条。他微微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双手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粝,却异常沉稳。他正编织着一只藤编提篮的最后部分。粗糙的藤条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指间,如同最温顺的丝线,穿梭、缠绕、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从容和精准。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那份专注和沉浸,那份将全部心神都倾注于指尖方寸之地的虔诚,却形成了一种强大而无声的气场,牢牢吸引着围观者的目光。人们屏息凝神,看着他手下那只精巧绝伦、花纹繁复的提篮渐渐成型,仿佛在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

旁边的阿香婆,则完全沉浸在另一个微观的世界里。她戴着老花镜,几乎将脸凑到了绣绷上。灯光下,她手中的绣花针细如毫芒,针尖每一次精准地刺穿薄如蝉翼的绸缎,带起一粒比沙砾还微小的彩色玻璃珠。她的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随着她近乎微雕般的动作,绣绷上那只以珠绣工艺完成的凤凰愈发栩栩如生。暗金色的丝线勾勒出锐利的翎毛,深红、橙黄、靛蓝的细小珠子紧密排列,仿佛燃烧的火焰在凤凰周身流动,尤其是那双用特殊黑曜石珠子点缀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神秘而深邃的光芒,仿佛拥有灵魂,随时会破布而出,翱翔九天!围观的人群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展棚的另一侧,则是一排相对年轻些的绣娘和染娘。她们或是在绷紧的绣架上飞针走线,绣着“拾光”标志性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均匀,如同行云流水;或是在调制着巨大的染缸,用特制的蜡刀,在铺开的棉布上勾勒、点染,绘制出充满热带风情的蜡染图案。汗水浸湿了她们的鬓角,但她们的神情同样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们无关。

而展棚最前方、最核心的位置,李晚星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今天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改良旗袍,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略显苍白,却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和力量。她的面前没有复杂的工具,只有一个小巧的藤编笸箩,里面放着几团素色的棉线,还有那一套——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那根最粗的、带着母亲祝福红线的竹针,另一根稍细的竹针配合着,在棉线间穿引、挑压、缠绕。没有炫技的花样,她只是在编织一片最基础的平针织物。然而,正是这份回归本源的质朴,在她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神情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阳光透过展棚顶部的细帆布缝隙,柔和地洒落在她的侧脸和那双翻飞忙碌的手上。那双握着竹针的手,纤细却异常稳定,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次竹针的碰撞,每一次棉线的拉紧,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沉稳的韵律感。仿佛她指尖流淌出的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无声的岁月,是沉淀的思念,是融入骨血、无法割舍的传承。

展棚里人越聚越多,几乎水泄不通。除了被精美技艺吸引的普通市民和好奇的洋人游客,更有不少扛着笨重相机、拿着速记本的记者。其中,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干练而犀利的白人女性格外引人注目。她正是《海峡时报》的资深专栏作家,以眼光毒辣和提问刁钻着称的史密斯夫人(mrs. Smith)。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展棚内各个匠人身上扫过,最终,牢牢锁定在最前方的李晚星身上。

史密斯夫人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李晚星的工作台前,身后跟着一个端着笨重相机的助手。镁光灯刺眼的光芒瞬间亮起,“咔嚓”一声,捕捉下李晚星在强光下微微蹙眉、却依旧专注编织的侧影。

“李晚星小姐?”史密斯夫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用的是流利但带着明显口音的华语,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李晚星,“我是《海峡时报》的伊丽莎白·史密斯。很冒昧打扰您。关于贵店‘拾光’与对面新开业的‘南洋记忆’之间,关于设计抄袭的争议,在槟城闹得沸沸扬扬。”她语速很快,字字清晰,如同抛出的飞刀,“‘南洋记忆’宣称他们的设计是原创,并指责‘拾光’因仓库失火、设计稿遗失而试图反咬一口。对此,您作为‘拾光’的设计师和负责人,有何回应?您如何解释两家几乎一模一样的设计?”

这问题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要害!瞬间,整个展棚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围观者的目光,所有记者的镜头,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晚星身上!老赵伯停下了手中的藤条,担忧地看过来;阿香婆从绣绷上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紧张;其他匠人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屏息凝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李晚星编织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镁光灯的强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如同寒潭洗过的星辰,平静地迎向史密斯夫人那咄咄逼人的、审视的目光。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波动。那眼神太过沉静,沉静得让久经沙场的史密斯夫人都感到一丝意外。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刺眼的镁光灯下,李晚星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轻轻放下了手中那两根正在编织的竹针。然后,她极其珍重地,拿起了藤编笸箩里,那根最粗、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阿爸留下的那一根。

她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磨得光滑温润的竹针,如同握着一柄传承自父辈的、无形的权杖。她的目光扫过史密斯夫人,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记者和围观人群,最终,定格在广场对面,那家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的“南洋记忆”门店。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重伤初愈般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的喧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史密斯夫人,各位记者朋友,还有在场的所有来宾。”

她顿了顿,举起手中那根尾部缠着红线的竹针,让它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竹针朴实无华,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尾部那圈褪色的红线更是毫不起眼。然而,当李晚星的手指紧紧握住它,当她的目光深情而沉痛地凝视着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如山的情绪,仿佛通过这根竹针,弥漫开来。

“这根竹针,是我父亲留下的。它不值钱,很普通。”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人心上,“但在我心里,它比黄金更贵重。因为上面,缠绕着我母亲祈求平安的红线,也缠绕着我父亲……一生的心血和指尖的温度。”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灯下耐心教导她的温和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坚定的力量:“‘拾光’卖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件件衣服,一个个藤篮,一幅幅绣品。”

她猛地抬高了声音,目光如电,直刺对面“南洋记忆”那喧闹的门面,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我们卖的,是南洋的阳光晒透棉麻的暖香!”

“是匠人指尖数十年磨砺出的老茧!”

“是蜡染缸里沉淀了几代人的秘方!”

“是藤条在岁月里浸泡出的柔韧筋骨!”

“是针尖刺破绸缎时,那一声只有用心才能听见的轻响!”

她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围观的匠人们,老赵伯、阿香婆……他们的眼眶瞬间红了,腰杆却挺得更直!

李晚星的目光重新回到史密斯夫人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

“图纸可以被偷!款式可以被抄!”

“但是——”她再次高高举起手中那根缠绕着红线的竹针,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

“这根竹针上缠绕的魂!这份融在血脉里的匠心!这份世代相传、用岁月和生命打磨出来的手艺!”

“他们偷得走吗?抄得去吗?!”

掷地有声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偌大的广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教堂悠扬的钟声,还在天际回荡。

史密斯夫人脸上的职业性审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苍白却坚毅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根承载着厚重情感的竹针,第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苍白。她身后的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地疯狂响起,记录下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李晚星缓缓放下手臂,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她没有再解释一句关于抄袭的指控,没有哭诉一句委屈。她只是重新坐了下来,拿起那根带着母亲祝福和父亲温度的竹针,旁若无人地,继续她中断的编织。

一针,一线。

动作沉稳,节奏清晰。

仿佛在用最无声、却最有力的语言,宣告着“拾光”不可撼动的根基和永不屈服的灵魂!

阳光透过帆布顶棚,温柔地洒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翻飞忙碌的手上。那根尾部缠绕着褪色红线的竹针,在她指间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整个展棚只剩下竹针碰撞的轻微“嗒嗒”声,如同最古老而坚定的心跳。

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整个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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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将圣安德烈教堂的尖顶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广场上的人潮渐渐散去,白日里的喧嚣归于宁静,只剩下晚风拂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工人们拆卸展棚发出的轻微声响。

黄砚舟终究没能亲自来到现场。他重伤未愈,史密斯医生严令禁止他下床。此刻,他依旧靠坐在圣玛丽教会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阿忠垂手肃立在一旁,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疲惫,正低声而详尽地向黄砚舟汇报着展会的情况。从李晚星面对史密斯夫人刁难时的沉静,到她举起竹针时那番掷地有声、直击灵魂的宣言,再到现场匠人精湛技艺引发的轰动和最终那雷鸣般的掌声……阿忠的叙述平实,却带着亲眼见证后的震撼。

“……李小姐最后那句话说完,整个广场都静了,静得吓人!然后那掌声……少爷,您是没听见,像打雷一样!好多老匠人都哭了,连那些洋人记者都使劲拍手!史密斯夫人后来私下跟我说,她写专栏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一个……被一个做衣服的女孩子的话,震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阿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自豪。

黄砚舟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搭在薄被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当阿忠说到“李小姐说完就坐下继续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时,黄砚舟紧闭的唇线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对面呢?”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带着重伤后的气力不足,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阿忠立刻会意,脸上的激动瞬间被一丝冰冷的快意取代。他走到窗边,指向医院楼下街道斜对面的方向。那里,正是“南洋记忆”门店的所在。

“少爷,您看。”

黄砚舟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夕阳的金辉下,乔治市码头对面那条白日里喧嚣一时的街道,此刻已显得有些冷清。而“南洋记忆”那家新开张、曾锣鼓喧天、宾客盈门的门店,此刻却显得异常扎眼。

白日里鲜艳夺目的彩旗和红绸,在晚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巨大的玻璃橱窗依旧明亮,里面展示着那些与“拾光”设计几乎一模一样的精美成衣。然而,橱窗前却空荡荡的,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店员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边,打着哈欠,神情沮丧。更刺眼的是,那光洁明亮的玻璃橱窗上,不知何时,竟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在夕阳下清晰可见的灰尘!仿佛这间耗费巨资、喧嚣一时的店铺,只经过短短一个白昼,就已经开始被遗忘,被槟城湿热的空气无情地侵蚀,迅速失去了所有光彩和生机。

与广场这边“拾光”展棚虽已拆卸、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专注与热情余温的景象,形成了惨烈而讽刺的对比。

黄砚舟的目光在那蒙尘的橱窗上停留了许久。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而冷硬的轮廓。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冰冷锐利的寒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流淌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赞许。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疲惫已极。

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穿过窗棂,恰好落在他搭在薄被外、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那冰冷的手,在金色的光晕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阿忠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窗外的街道上,华灯初上。槟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喧嚣的人声车马声隐隐传来。而斜对面,“南洋记忆”那蒙尘的橱窗,在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愈发黯淡和格格不入。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胜负的天平,已在那个举着竹针、宣告灵魂不可窃取的女子手中,悄然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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