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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南洋土地的瞬间,李晚星闻到熟悉的橡胶树气息。

黄砚舟握紧她的手,西装内袋藏着当年的走私案卷宗——

这次,他们不是来逃亡,而是来清算。

她摸着颈间温润的莲花玉佩,又想起父母惨死那晚的血色火光。

“怕吗?”他低声问,指尖拂过她发间藏着的录音器。

她摇头,将手按在他胸口藏卷宗的位置:“怕的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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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温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割胶后新鲜汁液混合着泥土与腐败枝叶的气息。李晚星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斜襟短褂配深蓝布裙,脚下的旧式搭襻皮鞋刚踏上新加坡驳船码头湿漉漉的木栈道,这股熟悉又遥远的气味便猛地灌入鼻腔,直冲肺腑。

她脚步一顿,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绳索绊住,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撞,撞得她眼前发花,喉头发紧。

橡胶树…是橡胶树的味道。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觉瞬间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而来——阿妈蹲在简陋的灶台边,锅里熬煮的橡胶籽粥散发出奇异的香气;阿爸带着一身树胶的甜腥味从胶林归来,粗糙的大手揉乱她的发顶,笑声爽朗;她和邻家小妹在茂密的橡胶树下奔跑追逐,赤脚踩过松软的腐殖土,惊起一片虫鸣鸟叫…那混合着植物汁液、泥土、汗水和简陋饭食味道的气息,是她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温暖得令人心碎。

紧接着,这温暖底色被更刺目的血红瞬间覆盖!刺鼻的硝烟味、木材燃烧的焦糊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有阿爸最后将她塞进冰冷河水时,那绝望嘶哑的吼声:“星儿!跑!别回头——!”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脸色倏地苍白,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

“星儿?”

一只温热、骨节分明的大手立刻从旁边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坚定而熟悉。黄砚舟低沉关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晚星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涌的酸楚和眩晕。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橡胶树气息再次涌入,这一次,夹杂着码头特有的鱼腥、汗臭和劣质煤烟的味道。她侧过头,对上黄砚舟深邃的眼眸。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薄呢三件套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风衣,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副远洋归国商人的派头。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仔细地在她脸上逡巡,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没事,”她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发涩,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就是…这味道,太多年没闻到了,有点冲。”

黄砚舟没有追问,只是握着她的胳膊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他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但李晚星知道,那只手正隔着昂贵的毛呢面料,紧紧按在西装内袋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那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记载着林家罪恶和当年那场导致她家破人亡的走私大案核心证据的卷宗!

这一次,他们不是来逃亡,而是来清算!带着血债的清单,来讨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公道!

“走吧。”黄砚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低沉而有力。他自然地收回扶着她胳膊的手,转而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十指相扣。那温热的触感,带着他沉稳的心跳和掌心的薄茧,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残留的冰冷和恍惚。

他牵着她,步伐沉稳地汇入码头嘈杂喧闹的人流。阿忠提着两只沉重的藤编行李箱,如同最沉默的影子,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半步,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码头上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如同浑浊的潮水般涌动。皮肤黝黑的码头苦力们赤裸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发出粗重的喘息,扛着巨大的麻袋或木箱,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脚步沉重地踏在木板上;穿着短褂的本地小贩操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华语或马来语,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兜售着廉价的香烟、水果和劣质茶水;穿着短袖衬衫、戴着白色硬壳太阳帽的洋人官员或商人,则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在持枪的殖民地巡捕护卫下匆匆走过;更多的,是像他们一样,从轮船上下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和初到陌生之地茫然的华人旅客。

空气又湿又热,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毯子,沉甸甸地裹在身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汗水很快浸湿了李晚星鬓角和后背的衣衫,黏腻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各种语言、方言的喧嚣,劣质烟草、汗臭、鱼腥、香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橡胶树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极具压迫感的热浪,冲击着感官。

混乱,嘈杂,燥热,带着一种南洋特有的、原始而混乱的生命力,也弥漫着殖民地底层特有的压抑和艰辛。

李晚星被黄砚舟牢牢护在身边,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苦力和推搡的人群。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苦力们被沉重货物压弯的脊背,扫过他们脚上破烂的草鞋和磨出血泡的脚踝,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妇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交织着,在她心底翻腾。这片土地,曾经是阿爸阿妈用汗水浇灌、以为能安居乐业的家园,却也最终成了吞噬他们的炼狱。这里孕育过她的童年,也埋葬了她所有的亲人。

颈间传来温润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枚贴身戴着的莲花玉佩。冰凉的玉质在闷热的空气中,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凉和安定。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细腻光滑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阿妈将它挂在她脖子上时,那带着体温的慈爱和不舍。

‘阿爸…阿妈…’ 心尖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她无声地呼唤,‘星儿回来了…带着你们的血债,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粗鲁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猛地炸开!

“滚开!不长眼的贱骨头!挡了史密斯先生的路!”

李晚星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巡捕制服、身材高大的红头阿三(印度巡捕),正挥舞着皮鞭,狠狠抽打在一个躲避不及、被肩上麻袋绊倒的老年苦力背上!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背上破烂的衣衫立刻裂开一道血痕。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沉重的麻袋却让他力不从心。而那个被称作“史密斯先生”的白人,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用手帕掩住鼻子,在几个巡捕的簇拥下,脚步都未停地绕了过去。

一股怒火“腾”地冲上李晚星的头顶!那瞬间扬起的皮鞭,那刺耳的抽打声,那老人背上绽开的血痕,与记忆中那场烧毁她一切的大火、那些挥舞着刀枪的黑影、阿爸阿妈倒在血泊中的身影…猛地重叠在了一起!仇恨的火焰瞬间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身体猛地绷紧,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星儿!” 黄砚舟低沉严厉的声音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握着她的手猛地用力收紧,那力道几乎让她感到疼痛,同时也瞬间拉回了她濒临失控的理智。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沉稳地注视着前方,步伐也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残酷的一幕只是背景板上一道无关紧要的划痕。但他的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看着脚下。别惹事。记住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那声音里的冰冷和绝对的掌控感,瞬间压下了李晚星翻腾的怒火和冲动。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是啊,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暴露自己,打乱计划。他们此行的目标,是藏在幕后、比这些巡捕凶狠百倍的豺狼!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个挣扎着爬起的老人,只是将黄砚舟的手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继续前进的力量和冰冷。胸中那股灼烧的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入更深处,沉淀成更冷、更硬的恨意。

‘周家…林家…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 她在心底咬牙切齿,‘等着…一个都跑不了!’

黄砚舟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她的那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力量,以及她指尖用力掐入的微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的手也握得更紧,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冰冷的默契和同仇敌忾。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个趾高气扬的巡捕和远去的白人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比刀锋更冷的寒芒。

在阿忠的引领下,他们终于挤出最混乱的码头区域,踏上了相对宽敞些的街道。人力车夫们立刻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吆喝着:

“先生!太太!坐车吗?又快又稳!”

“去大世界?去牛车水?去哪里都行!便宜啦!”

“先生看看我的车!新换的胶皮轮子,坐着舒服!”

黄砚舟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迫切和一丝狡黠的车夫,最终落在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面相敦厚、眼神不那么飘忽的车夫身上。

“去美芝路(beach Road)的莱佛士酒店。”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沉稳,用的是流利的英语。

那老车夫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哈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夹杂着闽南话连声答应:“是!是!Sir!madam!请上车!请上车!莱佛士酒店,知道!知道!马上走!马上走!”

黄砚舟没有多言,先护着李晚星坐进了那辆还算干净的人力车。阿忠则将行李放上后面另一辆车夫主动拉过来的空车,自己则选择步行跟在李晚星他们这辆车旁。

老车夫吆喝一声,拉起车杠,迈开步子小跑起来。车子在并不平坦的殖民地街道上轻微颠簸着。街道两旁,是极具南洋特色的“店屋”(Shophouse),多是两三层高,底层是店铺,上面住人。斑驳的墙面诉说着岁月的痕迹,色彩鲜艳的百叶窗紧闭着,抵挡着午后的酷热。各种繁体中文、英文、马来文、甚至淡米尔文的招牌鳞次栉比,显得有些杂乱。空气中除了橡胶树的味道,又加入了香料摊上浓烈的咖喱、沙嗲气味,水果摊熟透的芒果、榴莲香气,还有路边摊煎炸食物的油烟味。

车子驶过一片开阔的草地,远处是蔚蓝的海湾,几艘巨大的远洋轮船静静停泊。一群穿着白色短裤、衬衫,戴着板球帽的白人少年正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更远处,是几座宏伟的欧式建筑,白色的廊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殖民当局的权力象征。

李晚星沉默地看着车外这光怪陆离、却又割裂感十足的景象。富足悠闲的白人,挣扎求生的本地人,高高在上的殖民者建筑,拥挤杂乱的华人街区…这就是她阔别多年的南洋故土。它既熟悉,又陌生得令人窒息。这里承载着她最甜美的回忆,也浸透了她最深重的血泪。如今,她回来了,像一个幽灵,带着复仇的火焰。

人力车穿过几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雨树,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大片的阴凉。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凉爽了一些,带着植物的清新气息。

黄砚舟一直沉默着,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的手依旧握着李晚星的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这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车内的空间狭小而私密,只有车夫在前方奔跑时粗重的喘息声和车轮的吱呀声。

“怕吗?” 黄砚舟的声音突然响起,压得很低,几乎淹没在车行的声音里。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林荫分割得光影斑驳的路面。

李晚星微微一怔,侧过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他问得突兀,但她瞬间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是怕这陌生的环境,不是怕旅途劳顿,而是怕即将面对的腥风血雨,怕清算旧账时可能遭遇的反扑和凶险。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指尖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自己鬓角。那里,发丝深处,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冰冷金属片,正紧贴着她的头皮——微型钢丝录音器。这是他们的另一件武器,用来捕捉那些罪恶的声音。

怕吗?当然怕。在“海蛇岛”码头那地狱般的景象,那震耳欲聋的枪声,那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的触感,那第一次亲手夺走人命的巨大冲击和恶心感…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将她惊醒,冷汗涔涔。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

但是…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和脆弱被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取代。她没有回答,反而抬起那只没有被黄砚舟握住的手,轻轻地、却带着无比清晰的指向,按在了黄砚舟西装外套的左胸位置——正是内袋里那份沉重卷宗所在的地方!

隔着挺括的毛呢和柔软的衬衫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那份冰冷纸张的坚硬轮廓。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穿透那层阻隔,直接触碰到那份凝聚着无数血泪和罪恶的纸张。

然后,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进黄砚舟深邃的眼瞳深处,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怕的是他们。”

黄砚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侧过头,目光终于从前方收回,落在了李晚星脸上。她苍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黑曜石,里面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那份柔弱下的刚强,那份恐惧中滋生的无畏,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冲击力。

他紧紧抿着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带着铁血意味的弧度。握着她的手,再次收紧,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赞许和绝对的认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车外。

车子驶出林荫道,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宏伟的、充满新文艺复兴风格的白色建筑出现在视野中。高大的拱门,精美的雕花,宽阔的台阶,穿着考究制服的门童侍立两旁。这就是新加坡的地标之一,殖民时期奢华与权力的象征——莱佛士酒店。

人力车在酒店气派的大门前稳稳停下。门童立刻殷勤地上前拉开车门。

“先生,太太,莱佛士酒店到了。”老车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道。

黄砚舟率先下车,动作利落而优雅。他整理了一下风衣的衣襟,然后转身,向车内的李晚星伸出手。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旧式绅士对女伴的呵护,仿佛刚才车上那段充满血腥意味的低语从未发生。

李晚星定了定神,将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他的手温热而稳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借着他的力道,姿态端庄地下了车。热带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阿忠已经付好车钱,并额外给了那老车夫一笔不菲的小费。车夫千恩万谢地拉着车走了。

黄砚舟微微侧身,手臂极其自然地虚揽在李晚星的腰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带着她踏上酒店光洁的大理石台阶。阿忠提着行李紧随其后。

酒店大堂内,一股冷冽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和上等雪茄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燥热。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散发着柔和璀璨的光芒。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来往衣着光鲜的客人和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穿着沙笼(Sarong)的马来侍者无声地穿梭,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谦恭微笑。衣着考究的白人男女或低声谈笑,或坐在舒适的沙发里啜饮着下午茶,一派与外面码头截然不同的、属于殖民地上流社会的奢靡与闲适。

这格格不入的奢华环境,让李晚星心头那根名为仇恨的弦绷得更紧。她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她知道,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他们就已经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这里是周家的势力范围,每一步都可能暗藏杀机。

黄砚舟径直走向前台。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白人经理,态度礼貌而矜持。

“下午好,先生,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经理的英语字正腔圆。

“预订的房间,黄。”黄砚舟言简意赅,递上自己的证件。他用的名字是“huang Yan”,一个普通而常见的华人姓氏拼写。

经理迅速在登记簿上查找,随即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是的,黄先生。您预订的套房已经准备好了。顶楼,面朝海湾,风景绝佳。”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的侍者接过阿忠手中的行李。“请跟我来,电梯在这边。”

电梯是那种老式的栅栏门,由专门的侍者操作。伴随着轻微的机械运行声,轿厢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三人。黄砚舟和李晚星并肩站着,阿忠则提着一个小型手提箱,沉默地站在他们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李晚星的目光落在黄砚舟西装外套的左胸位置。那份卷宗,此刻正紧贴着他的心脏。她能想象那冰冷纸张上记载的文字——林家的走私路线、勾结的官员名单、货物清单、还有当年那批引发血案、最终导致她家破人亡的“特殊货物”的最终流向…周家,必然深陷其中!这就是他们此行的倚仗,也是悬在周鼎山头顶的利剑!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顶楼。

侍者拉开栅栏门,躬身请他们出去。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家具保养蜡的混合气味。

经理将他们引到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用钥匙打开房门。

“黄先生,黄太太,这就是你们的套房。希望你们满意。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拨打服务电话。”经理侧身让开。

黄砚舟微微颔首,牵着李晚星走了进去。阿忠最后一个进入,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并迅速而无声地检查了门锁和门后的安全链。

套房的奢华超出了李晚星的想象。宽敞的客厅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摆放着深色的桃花心木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宽阔的露台,湛蓝的海湾风光如同一幅巨大的油画铺展在眼前。海风穿过敞开的玻璃门吹拂进来,带着微咸的凉意,吹动了轻薄的纱帘。

然而,此刻两人都无心欣赏这美景。

房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套房内陷入一种短暂的、紧绷的寂静。

黄砚舟松开李晚星的手,大步走到客厅中央,动作利落地脱下了身上的长风衣,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他没有停歇,径直走向靠墙摆放的一个巨大行李箱——那是阿忠提前几天通过可靠渠道托运过来的。他蹲下身,熟练地打开密码锁,掀开箱盖。

箱子里并非衣物,而是被仔细分隔固定着的物品。最上面一层,赫然是几件折叠整齐、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黄砚舟看都没看,直接拨开衣物,露出了下面一层。

李晚星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的动作,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只见黄砚舟从箱子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深棕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体。他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桃花心木茶几前,将油布包裹轻轻放下。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作沉稳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一层层解开缠绕的油布绳结,然后,缓缓掀开了油布。

灯光下,一个深蓝色硬壳、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旧式卷宗夹显露出来。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海浪声和城市喧嚣。

黄砚舟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卷宗那冰冷的硬壳封面,动作极其缓慢。然后,他猛地翻开了卷宗!

纸张特有的、带着灰尘和岁月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有些地方甚至带着暗褐色污渍的文件。有手写的报告,有打印的清单,有模糊不清的照片复印件,还有几份盖着猩红印章的契约副本。

黄砚舟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而专注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他的神情冷峻如冰封的湖面,只有微微抿紧的薄唇和眉宇间那一道深刻的折痕,泄露着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李晚星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站在他身侧。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她依旧能辨认出一些触目惊心的词语:“暹罗(泰国)…金三角…海洛因…军火…代号‘海蛇’…林氏船运…周氏贸易行…担保…分账…民国二十一年…苏州河码头…李记杂货铺…”

当“李记杂货铺”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李晚星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那些被刻意尘封、血淋淋的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汹涌而至!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油和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让她当时莫名心悸的橡胶树气味…阿爸刚盘点完店里最后一点存货,疲惫却带着满足的笑意,正和阿妈说着明天要去码头接一批南洋来的新货…她趴在柜台边,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笨拙地练习着阿爸教她写的几个字…

然后,一切都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玻璃碎裂声中化为齑粉!火光冲天!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凄厉的惨叫!阿爸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滚烫的、粘稠的液体溅了她满脸满身…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是阿爸用尽最后力气将她塞进后门冰冷的河水里…“跑!星儿!别回头——!”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呜咽从李晚星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星儿!”

黄砚舟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合上卷宗,一步上前,在她软倒之前,结实有力的手臂已经牢牢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恐惧的力道,拥入怀中!

“星儿!看着我!看着我!”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在她耳边急切地响起。他一只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捧起她冷汗涔涔、血色尽失的脸颊,强迫她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我在…” 他的声音嘶哑,一遍遍地重复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的心疼和自责。他刚才太过专注于卷宗,竟忘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对她而言都是血淋淋的凌迟!忘了她父母的名字和那间小小的杂货铺,正是这场罪恶最直接的祭品!

李晚星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地攥着他胸前的衬衫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昂贵的衣料。那些刻意被时间尘封的痛苦、恐惧、无助和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被那份冰冷的卷宗彻底引爆,将她淹没。

“阿爸…阿妈…” 她破碎地呜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血…好多血…火…好大的火…他们…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 黄砚舟的声音低沉而痛楚,他不再试图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用自己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体温包裹着她,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寒冷和恐惧都驱散。他的下颌紧紧抵着她馨香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皮,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疼惜。

他抱着她,慢慢挪到宽大柔软的沙发边坐下,让她整个人都蜷缩在自己怀里。他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般,一只手依旧紧紧环抱着她,另一只手则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顺着她因抽泣而起伏的脊骨,笨拙却又无比耐心地安抚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房间里只剩下李晚星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黄砚舟低沉而温柔的、在她头顶一遍遍重复的“我在”。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奢华却冰冷的套房,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李晚星的啜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身体偶尔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她依旧将脸深深埋在黄砚舟的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淡淡雪松和硝烟气息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是她在失去一切后,唯一抓住的、真实而强大的依靠。

黄砚舟感觉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复,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他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

“当年那批货…不仅仅是鸦片。卷宗里写的很清楚,林家为了打通暹罗到上海的新通道,用一批从英国人那里走私来的新式步枪和弹药作为‘投名状’,送给了盘踞在金三角的大毒枭坤沙。周鼎山,就是这条运输线在上海最重要的‘担保人’和销赃渠道。他们需要一条绝对安全、不引人注目的路线来转移这批烫手的军火…”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压抑着翻腾的怒火,才继续说道:“…你阿爸的杂货铺,位置太‘好’了。就在苏州河码头附近,靠近租界边缘,人流复杂,又不起眼。林正明和周鼎山选中了那里,作为军火临时中转的仓库之一。那晚…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失火,也不是黑帮寻仇误伤…是一场灭口!是为了掩盖军火走私的秘密,也为了彻底斩断可能存在的线索!所有知道内情、哪怕只是可能接触到一点边角的人…包括你无辜的父母…都被他们视作了必须清除的障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晚星的心脏!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原来如此!原来阿爸阿妈,还有那些街坊邻居,仅仅是因为挡了那些畜生的路,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就被像蝼蚁一样随意地碾死了!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奔涌、沸腾!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刚才的悲伤和脆弱,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令人发指的真相彻底点燃,转化为一种近乎毁灭的愤怒!

她猛地从黄砚舟怀里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熊熊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那光芒,锐利、冰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周…鼎…山!”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她紧咬的齿缝间,带着血腥味,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声音嘶哑,却像刀锋刮过骨头,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黄砚舟看着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恨意,心脏被狠狠揪紧,却也涌起一股同仇敌忾的冰冷杀机。他抬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他欠的血债,一笔都少不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这份卷宗,就是敲响他丧钟的铁证!还有…” 他的目光扫过她藏在发丝间的微型录音器,“…他派来南洋主持交易的心腹周福,已经死在了‘海蛇岛’。周家在南洋的生意线,现在群龙无首,风声鹤唳。周鼎山这条老狗,现在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等着我们登门,好探听虚实,甚至…铤而走险。”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看进李晚星燃烧着火焰的眼底:

“所以,明天,我们就去‘拜访’周家在南洋的老巢——鼎丰商行。星儿,准备好了吗?这场戏,该我们登场了。”

李晚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再抬起头时,那张清丽却带着几分憔悴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仇恨的火焰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沉淀为一种更坚硬、更可怕的力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我准备好了。” 她抬手,指尖再次轻轻碰触了一下鬓角发丝深处那冰冷的录音器,动作轻柔却无比坚定。

这一次,她不是猎物,是猎人。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仇人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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