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着北平胡同里特有的槐花香，卷着几片泛黄的叶子，轻轻落在拾遗斋的青石板门前。陈星眠熄了车火，望着巷口那盏熟悉的红灯笼——方才在剪辑室里翻涌的烦躁，竟在看到这抹暖光时，奇异地淡了些。
她推开车门，踩着落叶走进巷子，鞋底碾过枯叶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巷两侧的灰砖墙爬满了枯藤，偶尔有几簇顽强的牵牛花从墙缝里探出头，淡紫色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像极了外婆相册里那张老照片的底色——那是外婆林曼卿年轻时的照片，穿月白旗袍，鬓边别着一朵浅紫曼陀罗，笑靥浅浅地站在北平的槐树下。
拾遗斋的木门虚掩着，推门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旧时光里的叹息。门内的檀香混着淡淡的铜锈气息扑面而来，比上次苏砚秋来时多了几分温润的暖意。柜台后依旧亮着那盏小小的暖光灯，沈砚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块细棉布，正低头擦拭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晕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左手腕上的老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沈先生。”陈星眠轻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疲惫。自从开始拍摄《民国文人往事》，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外婆的故事像一根细刺，扎在她的镜头里，也扎在她的心里。
沈砚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陈小姐，请坐。”他指了指上次苏砚秋坐过的那把木椅，转身从柜台里端出一杯温茶，茶盏是素雅的白瓷，杯沿泛着淡淡的青釉色，“刚泡的龙井，解乏。”
陈星眠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她捧着茶盏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柜台——这一次，她的视线被柜台中央的一件物件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只铜胎画珐琅烟盒，巴掌大小，铜胎鎏金的边缘泛着温润的光泽，历经岁月却依旧清晰。烟盒的正面绘着一朵浅紫曼陀罗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描着细细的金粉，在暖光灯下泛着细碎的光；花瓣的纹路用极细的掐丝勾勒，珐琅釉色均匀地填在纹路里，浅紫中透着淡淡的粉，像极了清晨带着露珠的曼陀罗；烟盒的侧面刻着一圈缠枝纹，纹路流畅，与外婆无数次描述的“像藤蔓绕着盒子”分毫不差。
陈星眠的呼吸猛地一滞，手里的茶盏险些滑落。她放下茶杯，快步走到柜台前，指尖微微颤抖地悬在烟盒上方，不敢轻易触碰——这分明就是外婆念叨了一辈子的那只烟盒！是沈书鸿送给外婆的定情物，是1966年那个混乱的夏天里，外婆藏在床底木箱，最终却遗失的念想。
“这……这烟盒……”陈星眠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烟盒上，连眼眶发热都未曾察觉，“它的内侧……是不是刻着字？”
沈砚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烟盒轻轻转了个方向，露出内侧的刻痕。只见铜胎内侧用小楷刻着一行字，字迹清秀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
“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陈星眠喃喃地念着这行字，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民国廿年，就是1931年，外婆说过，那是她和沈书鸿相识的第二年，沈书鸿刚在《晨报》找到工作，用第一个月的稿费给她买了这只烟盒。外婆说，那天北平下着小雨，沈书鸿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把烟盒放在她手心里，说“曼卿，等我攒够了钱，就用这烟盒装喜糖”。
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烟盒的表面，冰凉的铜胎带着珐琅特有的细腻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沈书鸿手心的温度。就在指尖碰到曼陀罗花瓣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陈星眠只觉得眼前的光影瞬间扭曲，耳边的檀香和铜锈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槐花香和雨后泥土的清新。
她仿佛站在一条熟悉的北平胡同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胡同口的石墩上坐着几位摇着蒲扇的老太太，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远处的早点铺还飘着豆浆的香气，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而胡同中央的槐树下，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女孩穿着月白旗袍，乌黑的长发挽成低髻，鬓边别着一朵新鲜的浅紫曼陀罗，正是年轻时的林曼卿。她的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手里攥着一块素色手帕，指尖轻轻绞着帕角，目光落在对面的男孩身上，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男孩穿一件藏青长衫，袖口有些磨损，却洗得干干净净。他身形清瘦，眉眼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物件——正是那只浅紫曼陀罗纹的铜胎画珐琅烟盒。他是沈书鸿，是外婆念叨了一辈子的名字，是那个在战火里失踪，却让外婆记了一生的人。
“曼卿，”沈书鸿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紧张，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他把烟盒递到林曼卿面前，指尖微微颤抖，“这个……给你。”
林曼卿接过烟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铜胎时，脸颊瞬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低头看着烟盒上的曼陀罗花，花瓣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着光，正是她最爱的花。“这是……”
“是‘老天利’的珐琅烟盒，”沈书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我上个月发了第一笔稿费，本来想给你买块好点的布料，可你说喜欢曼陀罗，我就……就去订了这个。师傅说曼陀罗难画，我守了半个月才拿到……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去换……”
“我喜欢。”林曼卿打断他的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她抬起头，望着沈书鸿的眼睛，眼底的羞涩渐渐褪去，只剩下满满的欢喜，“我很喜欢。”
沈书鸿看着她的笑容，也笑了，眉眼弯弯的，像雨后的月亮。他伸出手，轻轻拂去林曼卿鬓边的一缕碎发，动作温柔得仿佛怕碰碎了眼前的珍宝：“曼卿，等我再攒些钱，就……就娶你。到时候，我们用这烟盒装喜糖，好不好？”
林曼卿的脸颊更红了，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落在沈书鸿的耳朵里。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们身上，槐花香随风飘来，缠绕着两人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剩下少年少女的情意，和那只刻着“书鸿赠曼卿”的烟盒，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曼卿……曼卿……”
熟悉的呼唤声渐渐清晰，陈星眠猛地回过神，眼前的北平胡同、槐树下的少年少女瞬间消散，只剩下拾遗斋里的檀香和暖光。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柜台才站稳，心跳得飞快，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沈砚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眼神里带着淡淡的了然：“看到了？”
陈星眠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声音依旧带着颤抖：“那是……我外婆和沈书鸿？”
“是他们。”沈砚点头，将烟盒重新放回柜台里的绒布上，“民国二十年的北平，槐树下的定情。”
“可外婆说……沈书鸿在1937年就没了……”陈星眠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外婆的眼泪、纪录片里删了又改的镜头、沈书鸿那句“用这烟盒装喜糖”的承诺，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心里，“她说烟盒丢了，沈书鸿也没了……”
沈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轻轻叹了口气：“古物会记得很多人忘了的事。”他指了指那只烟盒，浅紫的曼陀罗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它跟着他们走过战火，见过分离，也守着一段没说出口的‘安好’。陈小姐，你一直想避开外婆的情感，可你看，这情感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是最真的温度。”
陈星眠怔怔地看着烟盒，指尖还残留着触碰烟盒时的冰凉触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幻境里的画面——外婆羞涩的笑容，沈书鸿紧张的眼神，还有那句未曾实现的“用这烟盒装喜糖”。她突然明白，自己一直执着的“客观”，其实是在剥离历史的灵魂。那些遗憾，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意，才是民国文人往事里最动人的部分。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洒在烟盒上，浅紫的曼陀罗花瓣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陈星眠看着那只烟盒，心里的烦躁和纠结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明——她知道，自己的纪录片，终于找到了该有的温度。
“沈先生，”陈星眠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坚定，“这只烟盒的故事，您能讲给我听吗？”
沈砚看着她眼中的光，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当然。它的故事，要从1931年北平的‘老天利’珐琅厂说起……”
暖光灯下，铜胎画珐琅烟盒静静躺在绒布上，浅紫的曼陀罗花仿佛还带着北平槐树下的香气，诉说着一段跨越近百年的往事。而陈星眠坐在木椅上，捧着温热的茶盏，认真地听着，仿佛看到外婆年轻时的笑容，正透过时光的缝隙，缓缓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