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抱着木盒踏进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只亮了一半，暖黄的光打在地板上，映出她孤长的影子。家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客厅鱼缸里的孔雀鱼还在游动，尾鳍扫过水面的轻响，竟让她想起墨墨趴在缸边时，爪子偶尔碰倒石子的声音——那是半年前，她特意买了这对鱼陪墨墨解闷，如今鱼还在，墨墨却不在了。
她把木盒轻轻放在茶几上，指尖触到盒面的木纹，忽然想起爷爷以前装瓷器的旧木盒，也是这样带着岁月的糙感。打开盒盖时，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漫出来，混着青瓷特有的冷香，冲淡了些许医院带回的消毒水味。淡绿色的绒布像片柔软的云，托着那只龙泉窑双鱼洗，鱼缸的灯光透过釉面，让碗底的双鱼仿佛活了过来，尾巴轻轻扫过瓷壁，像是在试探着游动。
苏晚取出绒布，按照沈砚说的，指尖捏着绒布边缘，轻轻擦拭洗的外壁。绒布划过釉面时，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忽然勾出一段旧记忆——小时候她蹲在爷爷的修复台前，看爷爷擦一只清代的青花碗，爷爷的手布满老茧，却把绒布捏得极轻，说“擦瓷要像哄小孩，得慢，得软，让瓷知道你在疼它”。那时她觉得爷爷太较真，趁爷爷转身，偷偷用力擦了一下，结果在碗沿擦出一道细纹。爷爷没骂她，只是把碗捧在手里，指着眼纹说“你看，瓷会疼的，就像人会疼一样”。
如今指尖的触感和当年重叠，苏晚的动作不自觉放得更轻。擦到碗底时，绒布突然勾到一处细微的凸起——是双鱼尾巴的纹路，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摸了摸，突然一阵刺痛传来，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低头看向洗身，却见釉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片模糊的光晕：光晕里是个烧得通红的窑口，窑边蹲着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手里握着个瓷坯，正低头在碗底刻着什么，火光映得他的侧脸发亮，额头上的汗珠坠在下巴尖，眼看要滴落在瓷坯上。
这画面只持续了三秒钟，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消失了。苏晚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可指尖的刺痛还在，连带着那股青瓷的凉意，顺着指尖爬到胳膊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拿起洗，对着灯光仔细看，釉面光滑如新，没有任何凸起或裂痕，仿佛刚才的光晕只是一场错觉。
第二天清晨，苏晚没去医院。她给李姐发了条消息，说想调休一天，李姐很快回复“好好休息，别硬撑”，后面还加了个拥抱的表情。她坐在沙发上，对着双鱼洗看了很久，又拿起绒布擦了一遍，这次没有刺痛，也没有光晕，只有瓷面的凉意，和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瓷会疼的。”
她突然想起墨墨走的那天，自己的慌乱——当时墨墨躺在诊台上，呼吸已经很微弱，却还挣扎着抬起头，用湿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她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怎么办”，只会抱着墨墨哭，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出口，甚至没敢碰一碰墨墨渐渐凉下来的爪子。后来张阿姨哭着说“墨墨最喜欢你”，她却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喜欢——她连最后一点温暖都没敢留给墨墨。
“对不起啊，墨墨。”苏晚把洗抱在膝上，脸颊贴着冰凉的釉面，声音发哑，“我连好好跟你告别的勇气都没有，是不是很没用？”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跳着“张阿姨”的名字。苏晚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生怕自己的声音泄露情绪。
“晚晚，你还好吗？”张阿姨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了昨天的哭腔，反而带着点安抚的笑意，“我今天整理墨墨的东西，翻出它最喜欢的那个橡胶玩具球，上次落在你医院的柜子里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明天给你送过去？”
苏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青瓷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张阿姨，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墨墨。”她哽咽着说，“要是我昨天再仔细点，要是我早点发现它的肝指标不对……”
“傻孩子，别这么说。”张阿姨打断她，语气里满是理解，“墨墨都十五岁了，是寿终正寝，跟你没关系。你不知道，它最后半年多开心——以前它不爱出门，每次带你家楼下，都要拽着我往医院方向走，就想看看你。上次你给它买的小饼干，它舍不得吃，藏在狗窝垫子里，到现在还有两块呢。”
挂了电话，苏晚看着洗上的泪痕，忽然觉得那股凉意好像淡了点。她想起沈砚说的“瓷是凉的，可里面藏着的事是热的”，刚才的幻觉、爷爷的话、张阿姨的安慰，像串珠子一样串在一起——或许这只洗里藏着的，就是关于“告别”和“记得”的故事？
下午，苏晚抱着木盒去了爷爷的工作室。工作室在老城区的胡同里，是间带小院的平房，爷爷去世后，这里就一直锁着，钥匙她用红绳串着，挂在钥匙扣上。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枝桠上挂着几个干瘪的石榴，是去年秋天没摘的，风一吹，轻轻晃荡。
屋里的摆设和爷爷走时一模一样：靠窗的修复台上摆着半只没修好的青花碗，碗边沾着白色的修复膏；墙上挂着爷爷的放大镜，木柄被磨得发亮；抽屉里整齐地放着各种修复工具，小刻刀、软毛刷、细砂纸，甚至还有她小时候画的涂鸦，被爷爷贴在抽屉内侧，画的是一只歪歪扭扭的猫，旁边写着“给爷爷的礼物”。
苏晚把双鱼洗放在修复台上，打开台灯。暖白色的灯光落在洗上，让“梅子青”的釉色愈发温润，碗底的双鱼纹路清晰可见，连鳞片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拿起爷爷的放大镜，凑近洗的外壁——在放大镜下，她看到釉面上有几道极细的开片，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不是破损，是岁月自然形成的痕迹，阳光透过开片时，会折射出细碎的光，好看得很。
“爷爷，你说这洗里藏着什么故事啊？”苏晚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修复台上的旧工具，“你以前总说，每件老物件都有自己的脾气，这只洗的脾气，好像有点冷，又有点软。”
就在这时，放大镜的光落在洗的内壁上，她忽然看到几处极淡的墨痕——不是污渍，像是用极细的毛笔写的字，因为年代太久，几乎和釉色融为一体。她赶紧找来爷爷的手电筒，对着内壁仔细照，调整了好几次角度，终于看清了那几个字：“周明远，元至元二十三年。”
周明远？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苏晚拉开修复台的抽屉，在最底层找到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修复手记”，是爷爷的字迹。她翻了几页，突然停在一页贴着书签的地方，上面写着：“元龙泉窑工匠周明远，善制双鱼洗，每洗必以墨书‘明远’及年份于内壁，其女阿鱼早夭，故洗底双鱼皆缠尾，取‘生生相守’之意。”
笔记本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爷爷修复的一只双鱼洗，碗底的双鱼和她手里这只一模一样，缠在一起的尾巴像个小小的拥抱。苏晚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字迹，突然觉得掌心发烫，不是刚才的刺痛，而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感觉——像墨墨刚洗完澡，用爪子搭在她手背上的温度，凉中带着软。
她抱着青瓷洗和笔记本，匆匆赶回拾遗斋。推开门时，沈砚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卷旧纸，似乎在整理字画。看到苏晚，他放下纸，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笔记本上，语气依旧平淡：“你找到周明远了？”
苏晚愣了一下，把笔记本放在柜台上，指着洗的内壁：“我爷爷的笔记里提到他，说他做双鱼洗是为了早夭的女儿。这只洗的内壁，真的有他的名字和年份。”
沈砚拿起洗，对着光看了看，手指轻轻点过内壁的墨痕：“周明远是元代龙泉窑最好的工匠，他这辈子只做了三十七只双鱼洗，这是第三十六只，也是他给女儿阿鱼做的最后一只。”他抬头看向苏晚，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你擦洗的时候，看到他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苏晚惊讶地问。
“因为你和他有一样的执念。”沈砚把洗放回她面前，拿起那卷旧纸展开——纸上是幅工笔画，画的是个小小的窑坊，窑坊里的男人正抱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手里捧着个小小的双鱼洗，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周明远的徒弟画的，”沈砚指着画中的女孩，“这就是阿鱼，最喜欢看她爹做洗，每次都蹲在窑边，等爹把新做的洗拿给她看。阿鱼十岁那年得了急病，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只没烧好的小瓷鱼。”
苏晚看着画，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画里的场景太熟悉了——就像她蹲在爷爷身边看修复瓷器，就像墨墨趴在她脚边等她下班，那些看似平常的陪伴，原来都是最珍贵的时光。她以前总觉得“留不住”就是失败，却忘了，那些温暖的瞬间早就刻在了心里，像周明远把阿鱼刻在双鱼洗里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可他还是失去了阿鱼啊。”苏晚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哽咽，“就算双鱼缠尾，阿鱼也回不来了。”
沈砚把画卷起来，放回博古架：“他没失去阿鱼。你看这洗的釉色，像不像阿鱼喜欢的湖水？你看这双鱼，像不像他抱着阿鱼的样子？每次有人擦这洗，想起阿鱼，阿鱼就还活着。”他看着苏晚，眼神温和，“就像你想起墨墨的时候，墨墨也还在你身边——它在你给它缝的项圈里，在你给它拍的照片里，在你每次想起它时，心里那股暖暖的感觉里。”
苏晚低头看着手里的洗，突然觉得那股凉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掌心的温软。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项圈，针脚的糙感清晰可见，那是她给墨墨的陪伴，也是墨墨留给她的温暖。
“那我现在，是不是该把洗送回来了？”苏晚轻声问。
沈砚摇了摇头，把木盒递给她：“你还没听完它的故事。周明远之后，这只洗还遇到了很多人——有藏书家拿它养莲，有商人带着它逃难，有修复师为它补过裂痕。他们都和你一样，有‘留不住’的执念，也都在这洗里找到了答案。”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再带它回去，每天擦一遍，听听它后来的故事。等你听完，就会明白，‘告别’不是结束，是把温暖藏在心里，继续往前走。”
苏晚接过木盒，把洗小心地放回去。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阳光正好，透过槐树叶落在木盒上，让里面的青瓷洗泛出淡淡的光，像阿鱼的笑脸，也像墨墨的眼睛。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她会跟着这只双鱼洗，慢慢听完那些关于陪伴与告别的故事，也会慢慢和自己的执念和解——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留住”，从来不是把人或物绑在身边，而是把温暖留在心里，带着这份温暖，继续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