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二天清晨就醒了。天刚蒙蒙亮，窗台上的昙花已经谢了，蜷成一团枯白的棉絮，像被揉皱的宣纸。他坐在案前，盯着那幅被揉成团的废稿看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砚台边缘——那里还残留着昨晚没洗干净的墨渍，黑得发乌，像块化不开的心事。
手机在书堆里震动，是书法协会的群消息，张老发了条新动态，附了张他年轻时临《祭侄文稿》的照片，配文：\"书者，抒也。\"陈默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桌上的卷轴，塞进布包里就出了门。
老城区的晨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洇着水汽，踩上去咯吱作响。陈默走得很急，皮鞋后跟敲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叩击声，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路过那家24小时便利店时，他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进去，买了袋热豆浆，握在手里，暖意顺着指缝一点点渗进骨头里。
拾遗斋的门是虚掩着的，檀香从门缝里漫出来，混着清晨的湿冷空气，有种说不出的清冽。陈默推开门时，沈砚正在扫地，竹制的扫帚划过青石板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来了。\"沈砚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陈默把布包放在柜台上，手指有些发紧：\"我......我想请您看看我的字。\"他解开布绳，把那幅临米芾《蜀素帖》的卷轴铺开。宣纸上的字个个精瘦挺拔，笔画的起承转合都严格遵循着法度，连墨色的浓淡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是他花了整整一周才完成的作品，却被自己越看越觉得像印刷品。
沈砚放下扫帚，凑过来看。他没戴眼镜，眼睛微微眯着，视线从\"拟古\"二字开始，一点点往后挪，指尖偶尔会在某个字的笔画上轻轻点一下。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宣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正好落在\"淡墨秋山画远天\"的\"淡\"字上。
\"这里。\"沈砚的指尖停在\"淡\"字的三点水上，\"太匀了。\"
陈默的脸有点发烫。这三点水他练了不下百遍，老师说米芾的\"散水\"要像\"明珠走盘\"，他刻意追求每个点的大小、角度都一模一样，没想到在沈砚眼里，反成了缺点。
\"还有这里。\"沈砚又指向\"远\"字的走之底，那捺画拖得极长，收尾处却突然收得太急，像根被绷断的弦，\"力用反了。\"
\"力用反了？\"陈默不解，\"米芾的字不就是要'刷字'的劲儿吗？\"
沈砚没直接回答，反而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瓷笔洗，里面插着几支毛笔。他挑了支笔锋略秃的中楷笔，笔杆是普通的竹制，靠近笔锋的地方被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黄的竹肉。\"你握握看。\"
陈默接过笔，手指刚搭上去就愣了。这支笔比他常用的狼毫要轻得多，重心也偏下，握在手里不用刻意使劲，手腕自然而然就悬了起来。他练了二十年书法，用惯了那些笔杆沉、笔锋锐的\"好笔\"，竟从没试过这样\"省力\"的笔。
\"你手里的茧，\"沈砚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虎口处，\"不是练出来的，是攥出来的。\"
陈默下意识地把左手覆在右手的茧上。那是块淡褐色的硬皮，边缘泛着白，是常年用力握笔磨出来的。小时候老师总说\"笔握不紧，写出来的字就站不稳\"，他便天天攥着笔杆练腕力，睡觉时手里都要攥个核桃，没想到这竟成了束缚。
\"我给您演示一遍。\"陈默拿起自己的笔，蘸了些墨，想写个\"淡\"字给沈砚看。可不知怎么的，握着那支熟悉的笔，手腕却突然僵了，往常流畅的笔画变得磕磕绊绊，三点水写得歪歪扭扭，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放下吧。\"沈砚把那支旧笔递给他，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半旧的毛边纸，\"用这个，写'寒食'二字。\"
陈默深吸一口气，依言接过。毛边纸的质地粗糙，吸墨很快，跟他常用的那种细腻的熟宣完全不同。他蘸了些清水——实在没勇气用墨，怕糟蹋了这突如其来的感觉——笔尖落在纸上时，手腕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
\"寒\"字的宝盖头，他本想按米芾的写法写得左低右高，可笔锋触纸的瞬间，手腕轻轻一抖，右边的点竟比左边低了半分，像片被风吹斜的屋檐。他心里一紧，想补救，却听见沈砚在旁边说：\"顺着它走。\"
陈默咬咬牙，接着写\"食\"字。长捺画到收尾时，他没像往常那样猛地顿笔，而是微微一提，让笔尖自然地拖出个小小的弯钩，像声轻轻的叹息。写完后，他盯着纸上的水痕，突然觉得这两个字虽然算不上标准，却比他最近三个月写的任何字都有\"气\"——那是种活的、流动的气，带着他刚才的犹豫和释然。
\"看到了吗？\"沈砚指着纸上的水痕，\"笔痕里藏着你的呼吸。刚才写'寒'字时你屏住了气，所以宝盖头有点僵；写'食'字时你松了口气，捺画就活了。字这东西，本就该这样，急了就重，缓了就轻，哪有那么多规矩？\"
陈默的心跳得厉害。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的老书房里，拿毛笔蘸着清水在青砖地上写字的样子。那时他根本不懂什么\"永字八法\"，只是觉得好玩，写得歪歪扭扭，爷爷却总说\"有灵气\"。后来进了书法班，学了一堆规矩，灵气反倒越来越少了。
\"我懂了......\"陈默的声音有点发颤，\"我太想写'对'了，反而忘了怎么写'活'。\"
\"不止是活。\"沈砚把那幅《寒食帖》拓片从木框里取出来，放在毛边纸旁边，\"你看苏轼写的'寒'，宝盖头的右点像滴泪，不是他故意那么写，是写的时候心里发沉，笔尖自然就重了；'食'字的捺画拖那么长，是他写到那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儿，想拖一拖，缓一缓。\"
他指着拓片上\"死灰吹不起\"几个字，指尖在\"吹\"字的撇画上轻轻划过：\"这里，笔锋是散的，像吹出去的气，虚飘飘的，可你能感觉到里面憋着股劲儿——不是想吹起死灰，是想跟这死灰较较劲。\"
陈默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拓片。粗糙的纸面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墨痕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浓的地方是化不开的愁，淡的地方是喘不过气的闷，洇开的地方是忍不住的哽咽。他仿佛真的看到那个穿着粗布长衫的中年人，坐在漏雨的屋子里，案头只有一碗冷粥，却握着笔，把满心的苍凉、孤寂、不甘，都泼洒在纸上。
\"他写的时候，没想过要成'天下第三行书'吧？\"陈默轻声问。
\"想了就写不出这样的字了。\"沈砚把拓片重新卷好，用根蓝布条系上，\"他就是饿了，冷了，想家了，有一肚子话没处说，只能往纸上倒。\"
陈默的手指攥紧了那支旧笔，竹制的笔杆硌着掌心，却有种踏实的暖意。他突然很想把这拓片带回去，不是为了临帖，是想每天看看，看看一个人在那么难的时候，是怎么把日子一笔一划写下去的。
\"我能......借这拓片看看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就几天，我想对着它写写字。不临摹，就看看。\"
沈砚把卷好的拓片递给她，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别见水，别暴晒。\"他顿了顿，补充道，\"看的时候，别只看字的形，看看字里的缝——那里藏着写的人没说出口的话。\"
陈默小心翼翼地接过拓片，卷得很紧实，像抱着块易碎的玻璃。走出拾遗斋时，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穿过巷口的槐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卷，突然想立刻回家写字，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别人的评价，就想看看自己的笔，能不能像苏轼那样，把心里的话，都好好说出来。
路过街角的文具店时，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老板是个熟络的中年人，笑着打招呼：\"陈老师，又来买宣纸啊？昨天刚到的红星牌，给您留着呢。\"
陈默却摇了摇头，走到笔架前，挑了支跟沈砚那支差不多的旧笔，笔锋有点秃，笔杆上还带着点毛刺。又从角落里翻出一刀最便宜的毛边纸，黄乎乎的，摸起来糙得很。
\"陈老师，您这是......\"老板有点惊讶，\"您以前不都用进口宣纸和特级狼毫吗？这纸和笔，怕是配不上您的字。\"
陈默捏着那支旧笔，指腹摩挲着笔杆上的毛刺，突然笑了：\"有时候，旧的东西反而顺手。\"他付了钱，抱着毛边纸和旧笔往家走，怀里的拓片隔着布卷，像是有温度似的，贴着胸口微微发烫。
走到半路，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书法协会的催稿短信：\"陈默老师，截稿只剩两天，您的作品确定能按时交吗？\"
陈默停下脚步，站在阳光下，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很久，终于发出一条信息：\"作品会按时交，但不是临帖，是我自己的字。\"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仿佛听到怀里的拓片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说\"总算想通了\"。风从街角吹过来，带着槐花香，陈默握紧了手里的旧笔，突然觉得，那些被规矩捆住的日子，那些怕写错的顾虑，好像都随着这阵风，轻轻散开了。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写字。写自己的字，写自己的心事，写那些憋了太久，终于能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