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的幕布是三层叠加的白纱，被风一吹就轻轻鼓起来，像浸了月光的云。温棠站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镜中自己身上的亚麻布衫——是按爷爷笔记里的样式改的，领口留了三分松，风过时能扫到锁骨，带着种久违的清爽。
\"温姐，第一套准备上了。\"小周抱着熨烫好的礼服跑过来，鼻尖上沾着点白纱的纤维，\"刚才看到甲方代表在前台转悠，脸色不太好看呢。\"
温棠笑了笑，没说话。三天前她把最终设计图发给甲方时，对方只回了个问号。那些设计图上没有水钻，没有蕾丝，甚至连剪裁线都简单得像随手画的弧线——素纱做的上半身，裙摆拼接着粗亚麻，针脚故意留得歪歪扭扭，像奶奶纳鞋底时没拉紧的线。
\"他们要的是高级定制，不是田间地头的粗布。\"甲方当时在电话里发了火，\"温棠，你知道这套系列的预算有多高吗？\"
\"知道。\"她当时正蹲在老宅的樟木箱前，指尖划过爷爷那件夏布衫的领口，\"但我更知道，再好的料子，捂得人喘不过气，就成了负担。\"
此刻后台的衣架上，挂着七套\"云岫\"系列的最终版。最左边那件的裙摆上，素纱被风吹得贴在亚麻布上，露出里面藏着的暗纹——不是兰花，是爷爷笔记里画的桑叶脉络，用淡青色的丝线织的，不仔细看就像布料本身的纹路。
\"第一套，'风过'。\"场务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
温棠深吸一口气，推了模特一把。那姑娘穿着拼接了素纱与亚麻的礼服，踩着平底布鞋就往台上走，走到白纱幕布前时，她忽然停下来，伸手拨了拨垂在肩头的素纱。
台下先是静悄悄的，接着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温棠从后台的缝隙里看过去，甲方代表正皱着眉和旁边的人说话，手指在膝盖上敲得飞快。
但当模特走到舞台中央，聚光灯从头顶打下来时，全场忽然安静了。
素纱在光里变得近乎透明，衬得里面的亚麻布像浸了晨露的泥土，两种质感撞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异的和谐。最妙的是模特转身时，素纱裙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藏着的桑叶暗纹，在光里一闪而过，像真的有片叶子从眼前飘过去了。
\"那是...素纱？\"有观众低低惊叹。
\"好像是马王堆那件的仿织工艺...\"
温棠的心跳慢了半拍。她想起三年前设计\"蝉衣\"系列时，为了让素纱更\"显高级\"，在里面衬了三层真丝，结果把素纱的通透感闷成了雾蒙蒙的一团。那时她以为华丽才是高级，却忘了素纱最动人的，是它敢坦然露出自己的\"空\"——空得能让光穿过去，让风钻进来，让穿着它的人，像揣着片会呼吸的云。
第二套礼服上场时，台下的议论声变成了细碎的赞叹。那件的上半身用素纱做了斜襟，领口处缝着块磨得发亮的老布扣，是从爷爷那件夏布衫上拆下来的。模特走得很慢，素纱随着脚步轻轻晃，像水波漫过石头。
\"这料子...摸着一定很舒服。\"前排有个穿旗袍的老太太喃喃自语，\"我年轻时穿的纱衣，就是这样的，贴在身上像没穿一样。\"
温棠忽然想起沈砚说的话：\"好的手艺，是让人忘了手艺的存在。\"她以前总想着用复杂的针法证明自己的技术，却忘了爷爷纳鞋底时，针脚歪歪扭扭，却能让鞋子跟脚得像长在脚上。
第七套礼服是压轴的\"归根\"。上半身用的是温棠自己织的素纱——她跟着苏州老织工学了半个月，织出来的纱线比沈砚那件仿品粗了些，却带着股韧劲，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裙摆拼接的亚麻布上，她用粗线绣了片蚕茧，针脚大得能塞进小拇指，却透着股憨拙的认真。
模特穿着它走到舞台尽头时，忽然做了个谁都没料到的动作——她抬手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素纱与亚麻拼接的裙摆立刻散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花。台下传来一阵惊呼，甲方代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下一秒，所有人都笑了。
散开的裙摆并没有乱成一团，素纱顺着亚麻的纹理自然垂落，形成的弧度比刻意剪裁的还要好看。更妙的是风从舞台两侧灌进来，素纱被吹得贴在模特腿上，露出里面衬着的棉麻衬裙，像云绕着山，一点都不尴尬，反而有种坦荡的自在。
\"这才是衣服该有的样子啊。\"刚才那个穿旗袍的老太太抹了抹眼角，\"不是把人捆成粽子，是让人想跑就跑，想跳就跳。\"
发布会结束时，温棠站在后台，看着模特们互相扯着对方的裙摆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们穿了那么多次高定礼服，第一次在台上敢大步走路，敢抬手拨头发，甚至敢蹲下来系鞋带——因为这身衣服，真的让她们忘了自己在\"走秀\"。
\"温老师。\"有人在身后轻轻喊。
温棠转过身，看见甲方代表站在那里，手里捏着张纸巾，脸上的怒气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复杂的神情。\"刚才...最后那件礼服，解开系带时，我忽然想起我女儿。\"他声音有点哑，\"她去年生日想要条纱裙，我给她买了条镶满水钻的，结果她穿了一次就扔了，说'扎得慌'。\"
温棠没说话。
\"我总觉得贵的就是好的，\"他笑了笑，有点自嘲，\"忘了我小时候穿我妈做的粗布褂子，跑起来风灌进袖子里，多舒服。\"
这时小周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刚收到的消息：\"温姐！好多时尚博主发朋友圈了，说这是'让布料回家的设计'！\"
温棠凑过去看，最新一条是个知名时尚评论家发的：\"当素纱不再被当成炫技的工具，当亚麻不再被嫌弃粗陋，我们终于明白，高级定制的终极不是'买不起'，是'忘不掉'——忘不掉衣服贴在皮肤上的温度，忘不掉风穿过布料的声音。\"
后台忽然热闹起来，记者们挤着要采访，品牌方拿着合同想谈合作，连刚才一直皱着眉的时尚买手，都笑着递来名片：\"温老师，这套系列我们全要了，能不能加个急？\"
温棠却悄悄退到了角落，从包里翻出那个樟木盒——早上来之前，她特意回了趟老宅，把沈砚借她的素纱仿品装了进来。盒子很轻，却像揣着块发烫的烙铁，提醒着她这三个月来的辗转。
她想起第一次在拾遗斋摸到那件仿品时，指尖传来的刺痛；想起深夜翻爷爷的笔记，看见那片干枯的桑叶时的怔忡；想起在工作室剪掉\"云岫\"系列多余装饰时，布料发出的那声轻 sigh...原来所有的困顿，都只是为了让她明白：设计不是给布料套上枷锁，是帮它找到最自在的样子。
\"要走了吗？\"沈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拿着那块擦铜龙的软布。
温棠点点头，把樟木盒递过去：\"谢谢你。\"
\"该谢的不是我。\"沈砚接过盒子，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是它自己想再见见太阳。\"他顿了顿，忽然打开盒子，取出那件素纱仿品，\"再穿一次？\"
温棠愣了愣，接过仿品往身上披。素纱落在肩头时，她忽然想起阿绫织完襌衣后，对着月光举起布料的样子；想起阿蛮在逃难路上，用素纱给士兵包扎伤口的样子；想起爷爷坐在织机前，眯着眼穿线的样子...那些跨越千年的画面，竟在这一刻重叠了。
\"看。\"沈砚指着她身上的素纱，\"它不是文物，是活的。\"
这时小周跑过来，举着相机说：\"温姐，快！好多人想跟你合影！\"
温棠笑着摇摇头，脱下素纱还给沈砚：\"告诉他们，别拍我，拍衣服吧。\"
她走出发布会场馆时，夕阳正把天染成橘红色。路边有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经过，指着场馆门口的海报喊：\"妈妈你看！那件衣服像！\"
\"是像云。\"妈妈笑着纠正她。
温棠忽然想起自己新设计的系列，还没取名。刚才在后台看素纱被风吹动的样子，她忽然有了主意——就叫\"呼吸\"吧，简单，却像爷爷说的，留着三分松，好让风透气。
回到老宅时，父亲正蹲在院子里翻晒爷爷的织具。那些竹制的梭子、木槌被晒得发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香。
\"成了？\"父亲抬头看她，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温棠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件小礼物——她用剩下的素纱和亚麻，给父亲做了个茶杯垫，上面绣着片小小的桑叶。
父亲接过去，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素纱的边缘，忽然叹了口气：\"你爷爷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他总说，织布和做人一样，太紧绷了容易断，松快着点，反而能撑得久。\"
温棠蹲下来，帮父亲把梭子摆整齐。阳光穿过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素纱上流动的纹路。她忽然明白，那些关于素纱襌衣的故事，从来都不是藏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而是织在每个人的生活里——是奶奶纳鞋底时没拉紧的线，是妈妈给孩子做衣服时多留的那寸布，是她此刻蹲在院子里，听着父亲哼起苏州织坊的老调子，心里那片慢慢舒展的云。
第二天一早，温棠去了拾遗斋。
沈砚正在柜台后摆弄那件鎏金铁芯铜龙，阳光照在龙身上，金鳞闪得人睁不开眼。那龙的身体是可以活动的，龙头微微抬着，尾巴却蜷着，像正准备腾起来又忽然停住了。
\"唐代的？\"温棠凑过去看。
\"嗯，原物出土于西安。\"沈砚用软布擦着龙角，\"有意思的是它的关节，能转三百六十度，却总在某个角度卡住——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温棠伸手碰了碰龙尾，冰凉的金属触感里，竟透出种熟悉的执拗。她忽然想起自己设计礼服时，总在\"华丽\"与\"舒适\"之间卡壳，像这条龙被卡住的关节。
\"下一个故事，就讲它？\"她问。
\"嗯，\"沈砚点点头，把铜龙放回锦盒，\"关于'想飞，却总被什么拉住'的故事。\"
温棠笑了。她想起自己新系列的标签，昨天定稿时加了行小字：\"好的布料，要像云一样，既能拥抱天空，又不忘记大地。\"
离开拾遗斋时，巷口的老槐树正落叶子，一片叶子飘到她肩上，停在那件亚麻布衫的领口——那里留着三分松，风钻进来时，叶子就跟着轻轻晃，像在和她打招呼。
工作室里，小周正对着电脑欢呼：\"温姐！订单爆了！好多客户说要定制'能跑能跳'的礼服！\"
温棠走过去，看见屏幕上的留言：\"穿了你们的素纱上衣，第一次觉得夏天不热了那个亚麻裙摆太舒服了，抱孩子时蹭到脸上都不扎\"。最下面一条是个老太太发的，附了张照片——她穿着\"云岫\"系列的礼服，在公园里跳广场舞，素纱裙摆被甩得老高，像朵炸开的白菊。
\"温姐，你看！\"小周指着那条留言，\"她说这是她这辈子穿得最自在的裙子。\"
温棠拿起爷爷的织工笔记，翻开新的一页。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她忽然想画点什么。笔尖落下时，没有画礼服，没有画布料，只画了片简单的云——边缘毛茸茸的，像被风吹得没了形状，却透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她知道，素纱襌衣的故事还没结束。
它会变成\"呼吸\"系列标签上的那行字，变成老太太跳广场舞时扬起的裙摆，变成哪个小姑娘第一次穿上素纱裙子时，眼里闪的光。它会从汉代的蚕室，走到唐代的茅屋，走到现代的设计图上，然后继续走下去，因为那里面藏着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件衣服的秘密。
是关于如何与自己和解的秘密。
是关于在沉重里找到轻盈的秘密。
是关于不管过了多少年，人们依然向往\"自在\"的秘密。
就像那片云，看似轻轻飘飘的，却能飘过两千年的时光，还能继续飘向很远很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