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元二十五年的深秋，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外，风沙已经连续刮了三天。
慧明法师裹紧了厚重的僧袍，踩着被流沙半掩的石阶，一步步挪向洞窟深处。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两侧壁画上的飞天仿佛活了过来，衣袂翻飞间，像是要将这漫天黄沙都卷进画里。
“师父，这洞门怕是快封不住了。”身后的小沙弥抱着一卷残破的《金刚经》，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的僧鞋早已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在冰冷的石板上冻得通红。
慧明法师没有回头，枯瘦的手指在洞窟尽头的石壁上轻轻叩击。“再找找，”他的声音带着风沙磨砺出的沙哑，“上次清点时，东南角还剩几个木箱没打开。”
这座藏经洞是百年前先辈们为躲避战乱而凿，洞里堆满了经卷、绢画和各种法器，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宝库。
慧明法师年轻时曾游历中原，在相州隆兴寺见过类似的断掌佛像，当时寺里的老僧告诉他：“佛之慈悲，不在手全，在能渡人于无措。”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响，照亮了角落里一个半埋在沙里的瓦罐。
慧明法师眼睛一亮，俯身拨开罐口的破布——里面露出半截鎏金铜佛，断了的右手腕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掌心残留的半朵莲纹，像被风沙啃过的月光。
“找到了。”他将佛像轻轻捧出来，指尖触到断口处的磨损痕迹时，忽然想起隆兴寺老僧说的另一句话：“残缺处，方见真佛心。”
小沙弥凑过来，借着烛光打量佛像：“师父，这佛缺了只手，看着怪可怜的。要不咱们找铜匠补一补？”
慧明法师摇头，用袖子细细擦拭佛像肩上的积沙。鎏金层虽然斑驳，却在眉眼处透着股柔和的笑意，像是看透了千年风沙。
“补不得，”他指着断口处一道极细的纹路，“你看这痕迹，是当年有意为之。就像寺里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榆树，虽然少了半面枝桠，春天照样发芽。”
他把佛像摆在经卷堆旁的石台上，每天清晨都会用露水洗去它身上的沙尘。
日子久了，竟发现这尊断掌佛有个奇特之处：每当莫高窟刮起黑沙暴，佛像的断口处就会积起细细的沙粒，像是在提醒他们加固洞门；而当月圆之夜，断口边缘又会泛出淡淡的金光，将影子投在对面的石壁上，像只无形的手掌在轻轻拂过。
“它是从相州来的信使呢。”一个雪后的清晨，慧明法师对着佛像喃喃自语。
他在佛身的莲纹里发现了一点暗红的痕迹，用银针挑开来看，竟是些早已干枯的血迹，与相州一带土壤里的铁元素含量完全一致。“你一路从河北走到甘肃，看过多少战乱，护过多少人？”
小沙弥正在整理《妙法莲华经》，闻言抬头：“师父，它真能听懂您说话？”
“心诚则灵。”慧明法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夜的霜花，“你看这藏经洞，藏的哪是经卷，是无数人想留住的念想。这尊佛断了手，却把更多人的手连在了一起。”
至正二十八年的春天，中原的战火终于烧到了河西走廊。一支溃败的元军洗劫了敦煌城，眼看着就要闯进莫高窟。
慧明法师召集了寺里所有僧人，将最珍贵的经卷和这尊断掌佛都搬进藏经洞最深处的密室。
“封洞吧。”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佛像，断口处的金光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等太平了，自然会有人来接你们回家。”
工匠们用夯土封住洞口，又在上面画了层壁画，看起来与其他石壁别无二致。慧明法师在密室的角落刻下一行小字：“佛在心中，何惧残缺。”
他知道，这一封不知要等多少年，或许是十年，或许是百年，但只要信念还在，总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圆寂前的那个晚上，慧明法师躺在病榻上，让小沙弥把自己临摹的断掌佛画像放在枕边。“记住，”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这尊佛比任何完整的佛像都珍贵。它的断口不是缺陷，是给后来人的启示——就算双手空空，心里也能开出莲花。”
小沙弥含泪点头，将画像小心收好。他不知道，这尊断掌佛会在黑暗中沉睡四百多年，直到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清晨，被一个姓王的道士偶然发现。
藏经洞打开的那一刻，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无数经卷、绢画和法器被暴露在风沙里，像一群受惊的鸟儿。
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的向导趁着混乱，偷偷藏起了那尊断掌佛，塞进自己的羊皮袄里。
“这玩意儿能值不少钱。”向导摸着佛像的鎏金层，却在触到断口时皱了皱眉，“可惜少了只手。”
他把佛像卖给了一个往返于西域和中原的回族商人。商人用一匹骆驼的价钱买下它，却不知道这尊佛的来历，只觉得鎏金看着喜庆，打算带回北平送给女儿当玩意儿。
商船行到黄河中段时，突然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激流。船身剧烈摇晃，装着佛像的木箱从货舱滚了出来，“咚”地撞在船舷上，箱锁崩开，断掌佛掉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可惜了。”商人望着湍急的河水，叹了口气，转身去抢救其他货物。
他不知道，那尊佛像并没有沉入河底，而是被一股暗流推到了岸边，卡在两块礁石中间，断口处还沾着几缕水草，像只在水里挣扎的手。
三天后，一个放羊的少年发现了它。少年叫阿吉，是附近村里的孤儿，左手因为小时候被狼咬伤，少了根小指。他把佛像揣在怀里，一路跑回自己住的山洞，用晒干的骆驼刺仔细擦拭。
“你也跟我一样，少了点东西。”阿吉对着佛像说话，把它摆在山洞最显眼的石头上，“以后你就陪着我吧，我每天给你带最好的羊奶。”
从那以后，阿吉放羊时总爱带着佛像。夕阳西下时，他就坐在山坡上，用没受伤的右手临摹佛像的样子。
他画的佛，右手总是握着朵山丹丹花，像是给这尊断掌佛补上了最鲜艳的手掌。
“这样你就不孤单了。”阿吉把画好的佛像贴在山洞壁上，和真佛像并排摆着。风吹进山洞，画纸哗啦啦地响，像两尊佛在低声说话。
十几年后，阿吉成了远近闻名的画匠，专门给各地的寺院画壁画。他走到哪里，都把那尊断掌佛带在身边。
雇主们总说他画的佛“特别有劲儿”，却不知道，他笔下的每尊佛，都藏着当年那个山洞里的影子——眉眼温和，右手永远握着朵花，像是在说：“就算失去了什么，也能笑着往前走。”
有一次，一个老和尚看了他的画，指着佛的右手问：“你为什么总给佛画朵花？”
阿吉摸了摸自己残缺的左手，笑了：“因为心里的手，从来没断过啊。”他从怀里掏出那尊断掌佛，阳光照在断口处，泛着比鎏金更温暖的光。
这尊佛，就这样跟着阿吉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从河西走廊到关中平原，从黄土高坡到江南水乡。
它的断口处，沾过草原的沙，黄河的水，还有少年阿吉没受伤的右手温度，在时光里慢慢酿成了比鎏金更厚重的包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