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下意识抬头一看。
他只见眼前站着个约莫二十岁多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
这人穿着一身绯色纻丝官服、头上带着梁冠,梁上装饰着金簪、素金饰件,冠后垂着‘纳言’。
他腰间更是束着绯色革带,带銙为犀牛角材质。
宋明远见状,连忙起身,拱手道:“文大人。”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文蟠。
文蟠当年也是二甲同进士出身,只是这进士身份到底有多少水份那就是不得而知。
他刚为官时就进了都察院,原是章首辅放在都察院的一颗重要棋子。
章首辅原指望着若都察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能告诉自己一声。
但随着章首辅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大,他这颗棋子也就没多大用处,整日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起来。
文蟠身形矮胖,这身绯红色的官服一穿,活像个蒸好的豆沙包似的。
他万万没想到宋明远不过十七八岁,竟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还有多的,当即就下意识后退两步,更是道:“你,你……从前见过我?”
“你走那么慢知道我是谁?”
宋明远:“……”
他只觉这人像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文大人说笑了。”
“下官从前从未见过您。”
“不过您身上这身官服也好,还是您的束带也好,皆是二品大员才能穿戴的。”
“下官从前就听人说过,左都御史周于光周大人年纪虽不算大,却也不小,所以斟酌一二,这才猜出了您的身份。”
“哦,原来如此啊!”文蟠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倒是怪聪明的呢!”
宋明远:“……”
他很想说上一句——
不是自己聪明。
而是你太蠢了。
这等事,但凡是个正常点的人,动动脚趾头就能想到的!
但对上这位年纪轻轻、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二品大员,宋明远面上不仅不敢露出半点端倪,还恭恭敬敬道:“文大人您谬赞了。”
文蟠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来。
宋明远隐约只觉在这人身上看到了皮子修当年的影子。
为何说是皮子修当年的影子,而不是如今的影子?
只因为当年的皮子修是个小胖子,且也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还未等宋明远来得及说话呢。
文蟠就又道:“对了。”
“宋大人。”
“我听人说过,你就是京城之中赫赫有名的‘太白先生’是不是?”
在宋明远颔首点头后,他更是咧嘴笑道:“我很喜欢看你写的话本,特别是你写的《嘻游记》,我最喜欢了!”
“你写的话本,我可都看完啦!”
\"后来我祖母又命人给我买回来不少‘无为居士’的话本,但我看了一两本后就没看了,他的话本远远及不上你写的!\"
宋明远:“……”
对上文蟠那诚挚的目光,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早在先前,他已做好了这人冲自己挑刺的准备,甚至觉得这人十有八九会是另一个常勉。
但如今看来,情况和自己的想象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便波澜不惊道:“多谢文大人抬爱。”
“应该过不了几日,‘闻香书斋’又会推出一本新的话本。”
“想来这时候这新的话本已经刊印出来,您若是喜欢,下官待会就差人去‘闻香书斋’问问看,这就差人送上话本去您府上!”
“好啊!好啊!”文蟠笑道,“宋大人,多谢你了!”
宋明远方才就有些怀疑这个叫文蟠的脑袋有些不正常。
如今,他心中原本三四分的怀疑顿时就变成了七八分。
文蟠很快就回去了。
不是回去他的衙房。
而是回家去了。
只因宋明远方才说了一句,说是会差人将话本送去他的府上。
临走之前,文蟠更是冲宋明远摆摆手道:“那宋大人,我这就回家等你去哦!”
宋明远:“……”
一时间他竟不知是一个傻子当二品大员更震撼,还是说二品大员不用上朝、想回家就回家更震撼些。
文蟠一走,这屋子里很快就发出了一声长叹声。
“唉!”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混到文大人这般位置!”
“真是遥遥无期啊!”
宋明远扭头看去,只见说话这人是个身形瘦小、留着山羊胡的一男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
宋明远心想——
若自己换成他,瞧见这一幕,只怕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的。
傻子都能当二品大员,且京城上下是一点风声都没泄露出来,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
紧接着,就有个身形高大,留着八字胡的男子笑道:“怎么!”
“孙长平。”
“你都在都察院蹉跎了这么多年,打从咱们文大人来都察院第一天就唉声叹气不断!”
“到了今日,你还没能习惯?”
宋明远记得这个八字胡名叫汪德,这人嘴巴有点损,每次对上孙长平说话时有点阴阳怪气的。
宋明远知道这两人不搭理自己, 只听不说。
他从两人闲话中知道这文蟠是个半傻。
何谓半傻?
就是读书写字上展现了过人的天赋,很是聪明。
但在为人处事上,就像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
他更是知道文蟠的父亲文子强娶了自家表妹,正因如此,所以才生出个半傻的文蟠来。
但因亲上加亲的缘故,文蟠可谓是章老太太的命根子,将他看的很是宝贝。
宋明远只觉老天开眼,叫他碰上了这样一个小傻子。
接下来整整一日。
无人给他安排工作。
他便安安心心看起文书来。
因这几年下来,根本没有言官敢在朝中纳谏。
这些文书说好听了叫文书,若说不好听了,简直是连厕纸都比不上——
文书上的内容是言之无物。
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宋明远看的是直皱眉。
翌日一早。
宋明远早早来到衙房。
他来时,天色仍是黑漆漆的。
虽说这些文书是狗屁不通,但人间世事皆学问,他也想要在这些狗屁不通的文书上找找经验——
毕竟他身为言官,若不出言纳谏,那还当什么言官?
可他总不能刚上任,就逮着京城大小官员骂吧?
若他真是如此,那才真是个傻子!
宋明远是步履匆匆,他刚行至衙房门口却是愣住。
这里头怎么亮着灯?
等等!
里头好像还传来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