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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统元年,三月。

关中的春天,来得迟缓而孱弱。终南山巅的积雪尚未化尽,原野上的风却已带上了几分潮湿的土腥气,只是这气息里,混杂了更多烟火燎烧后的焦糊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冬日里被饥饿与恐惧冻结的长安,仿佛也随着这蹒跚的春意,开始了一阵不安的悸动。

这悸动的源头,不在市井巷陌,而在那连绵的军营,在那高耸的宫墙之内。

黄巢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整个大齐政权这架刚刚草创、部件尚且粗糙咬合不严的机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朱雀门外的数十颗人头,暂时震慑住了明面上的抢掠与杀戮,却未能根除那深植于肌体的顽疾。各营将领,尤其是那些新附的、如秦宗权之流,表面上收敛了行迹,暗地里却对黄巢的“刻薄寡恩”怨怼日深。军粮的配给依旧紧张,即便是黄巢的核心“浪荡军”,也不得不缩减用度,更遑论其他部队。不满的情绪,如同地火,在沉默的军营下奔涌。

与此同时,来自西方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凤翔节度使郑畋,非但没有如黄巢所愿那般臣服或溃散,反而借着“匡扶唐室”的旗号,大肆招兵买马,联络周边州郡。他不仅拒绝了黄巢“赐予”的旌节,反而公然发布檄文,斥黄巢为“国贼”,号召天下藩镇共讨之。其麾下大将唐弘夫、李昌言等,更是频频出击,蚕食大齐控制的泾原、邠宁等地,兵锋一度威胁到长安西面的门户——奉天。

消息传回,含元殿内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这已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心腹之患。郑畋的存在,像一面竖立在长安卧榻之侧的旗帜,提醒着所有人,李唐的法统并未消亡,这“大齐”的金字招牌,远未得到天下的承认。更让黄巢无法容忍的是,郑畋的举动,无疑助长了城内城外那些潜在反对者的气焰,也动摇着他本就不甚稳固的军心。

这一日,宣政殿内,灯火通明。一场决定西方战事的军议,正在举行。

与往日朝会不同,此次与会者,皆是黄巢军中的核心将领,文官仅有尚让、赵璋等寥寥数人。气氛肃杀,弥漫着硝烟与铁锈的味道。

黄巢依旧身着玄色旧袍,未披黄衣,踞坐于御案之后。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关中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

“郑畋老儿,不识抬举!”左相尚让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据守凤翔,屡犯王化,若不速除,必成心腹大患!臣愿领兵前往,定将此獠首级,献于陛下阶下!”

他是黄巢起兵最早的伙伴,勇冠三军,此刻请战,信心十足。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原唐朝降将,如今被黄巢任命为枢密使的费传古,却皱着眉头出列道:“陛下,尚相勇武,天下皆知。然郑畋乃沙场老将,凤翔城坚粮足,其麾下唐弘夫、李昌言亦非易与之辈。且我军新定长安,粮草不济,士卒疲惫,若贸然兴师远征,恐……恐非万全之策。”

费传古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将官和谨慎派将领的看法。他们倾向于稳固现有地盘,休养生息,而非继续劳师远征。

“费枢密此言差矣!”尚让立刻反驳,瞪着眼睛,“正因粮草不济,才更要打!打下凤翔,得其仓廪,方能缓解我军饥馑!况且,如今四方藩镇皆在观望,若连近在咫尺的郑畋都不能剿灭,何以震慑天下?届时,群起而攻之,我军困守孤城,才是真正的危局!”

他转向黄巢,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给臣精兵五万,一月之内,必克凤翔!”

殿内众将,目光都聚焦在黄巢身上。支持尚让者,跃跃欲试;心存疑虑者,则面露忧色。

黄巢的手指,在舆图上凤翔的位置,轻轻敲击着。他没有看尚让,也没有看费传古,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何尝不知费传古的担忧有道理?军粮,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但他更清楚尚让所说的战略必要性。郑畋,必须除掉。这不仅是为了夺取粮草,更是为了立威,为了斩断那面还在飘扬的唐旗,为了向天下宣告他黄巢和大齐的存在!

内部的矛盾,需要外部的胜利来转移和压制。将士的怨气,需要用敌人的鲜血和战利品来平复。

风险?他黄巢这一生,何曾远历过风险?从曹州盐滩到长安宫阙,哪一步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尚让身上。

“准。”

一个字,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擢尚让为西面行营都统,总揽征讨凤翔军事。调‘浪荡军’一万,天威、神策等军四万,即日整备,三日后,兵发凤翔!”

“臣,领旨!”尚让大声应诺,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

黄巢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森然:“此战,许胜,不许败。若不能克,提头来见。”

“若不能克,臣自当战死沙场,绝不生还!”尚让慨然道。

军议已定,无人再敢异议。战争的机器,再次开始轰鸣。一道道调兵遣将的命令,从宣政殿发出,传往各营。长安城内外,刚刚沉寂下去的兵戈之声,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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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清晨。

长安城西,金光门外,旌旗招展,人马喧嚣。五万大军,已然集结完毕。尚让顶盔贯甲,手持长槊,立于阵前,威风凛凛。他身后,是精锐的“浪荡军”以及各营挑选出来的战兵。虽然粮草问题依旧严峻,但即将开始的征战,还是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士卒眼中,焕发出一种猎食般的凶光。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冗长的训话。黄巢亲自送至金光门,并未多言,只是对尚让点了点头。

尚让会意,拨转马头,长槊向前一挥:

“出发!”

大军开拔,如同一条巨大的钢铁洪流,沿着通往凤翔的官道,滚滚向西。马蹄踏起漫天烟尘,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黄巢站在城楼上,目送着大军远去,直到那烟尘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场赌博,押上了他手中近半的精锐。赢了,则西顾之忧可解,内部压力可缓;输了……他不敢去想输的后果。

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他转身,走下城楼,背影在空旷的城门洞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定。

而此刻,远在凤翔节度使府内的郑畋,也已接到了黄巢派尚让率大军前来征讨的紧急军报。

他并未惊慌,反而抚须冷笑。

“黄巢匹夫,果然坐不住了。派尚让这莽夫前来,正中老夫下怀!”

他立刻召集麾下将领唐弘夫、李昌言等人,布置防御。

“传令下去,坚壁清野!将城外所有粮草物资,尽数运入城中!所有井泉,严加看管!”

“于龙尾陂预设伏兵!那里地势险要,林木丛生,正是破敌之地!”

“再派人星夜前往邠宁、泾原,令其出兵,袭扰贼军后路!”

一道道命令发出,凤翔这台战争机器,也高效地运转起来。郑畋深知,与黄巢的主力硬碰硬并非上策,他要利用地利和策略,拖垮、击溃这支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

龙尾陂,这座并不十分起眼的关陇丘陵,注定将成为决定双方命运,乃至影响整个天下大势的,血腥战场。

西行的征鼓,已然擂响。凤翔的烽火,亦已点燃。一场决定性的碰撞,即将在这春寒料峭的关中大地上,猛烈爆发。

龙尾陂,其名不显于图册,不过关陇道上一段寻常丘壑。陂泽蜿蜒,林木蓊郁,春日里本应是新绿点染、生机萌动之所,如今却成了杀气盈野的修罗场。

尚让率五万大军,挟破潼关、陷长安之余威,一路西进,势如破竹。沿途州县,或望风归附,或稍作抵抗即溃,更助长了这位大齐左相的骄矜之气。他求胜心切,欲以雷霆之势一举荡平凤翔,故而轻骑疾进,将辎重粮队远远甩在后方,对郑畋可能设伏的警示,也只当作怯敌者的妄言,未加深究。

大军行至龙尾陂时,已是人困马乏。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陂塘水色染得一片赭红。两侧坡岭之上,林木静默,唯有归巢的寒鸦偶尔发出几声聒噪。

“传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明日一早,直取凤翔!”尚让勒住马缰,望着前方看似平静的陂泽林地,下达了命令。他并未派出足够的斥候仔细搜索两侧山林,只想让士卒尽快休息,恢复体力。

然而,就在大齐军队卸甲解鞍、炊烟初起之时,死神已然张开了怀抱。

首先响起的是如同骤雨敲打荷叶般的弓弦震鸣!数以万计的箭矢,从两侧林木深处、从陂泽芦苇丛中,带着凄厉的呼啸,遮天蔽日般倾泻而下!目标直指那些毫无防备、聚集在一起准备用餐的士卒!

“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被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所淹没。毫无戒备的大齐军队,顿时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箭雨之下,成片的士卒如同被割倒的麦秸般倒下,鲜血顷刻间染红了陂边的泥土。

“不要乱!结阵!结阵!”尚让又惊又怒,挥舞长槊,声嘶力竭地怒吼。他试图稳住阵脚,组织反击。

但郑畋的伏兵,岂会给他喘息之机?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唐弘夫、李昌言率领的凤翔精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山坡上、从林地间猛扑下来!他们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多时,此刻如同猛虎下山,直插大齐军队混乱的核心。

与此同时,大齐军的侧后翼也遭到了袭击!那是郑畋事先联络的邠宁、泾原兵马,适时出现,切断了尚让大军的退路,并开始攻击行动迟缓的辎重队伍!

腹背受敌,阵脚大乱!

大齐军队虽然人数占优,但长途跋涉的疲惫、疏于防范的懈怠、以及骤然遇袭的恐慌,使得他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将领找不到部下,士卒寻不着官长,各自为战,乱成一团。所谓的“浪荡军”精锐,在失去了严整阵型和统一指挥后,其个体武勇在集团冲锋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尚让目眦欲裂,他亲眼看到麾下熟悉的将领在乱军中被砍倒,看到那些跟随他转战千里的老兄弟,如同无头苍蝇般被凤翔骑兵肆意冲杀、践踏。他挥舞长槊,连挑数名敌兵,试图挽回败局,但大势已去,个人的勇武在兵败如山倒的颓势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保护左相!突围!向西突围!”亲兵们拼死护住尚让,簇拥着他,向着兵力相对薄弱的西侧奋力冲杀。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龙尾陂化作了巨大的血肉磨盘。陂塘之水被染得通红,漂浮着无数残破的尸骸和旌旗。断戈折戟,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连初春的夜风都无法吹散。

当黎明再次降临,龙尾陂的厮杀声渐渐平息。战场上,尸横遍野,景象惨不忍睹。大齐的五万大军,除尚让在亲兵死战护卫下,带着数千残兵侥幸突围西窜外,几乎全军覆没。阵亡、被俘者不计其数,大量的兵器、甲仗、粮草,尽数落入郑畋之手。

“浪荡军”那面曾经让官军闻风丧胆的旗帜,被践踏在泥泞血污之中,残破不堪。

---

龙尾陂惨败的消息,如同一声丧钟,以最快的速度,撞向了长安。

当浑身浴血、丢盔弃甲的败兵,如同失了魂的野鬼般逃回长安各营时,整个城市,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陷入了巨大的、无声的恐慌之中。

军营内,不再是怨怼的低语,而是死一般的沉寂,以及一种兔死狐悲的绝望。五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连战无不胜的“浪荡军”都折戟沉沙!这黄巢,这大齐,真的能成事吗?怀疑的种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每一个士卒心中疯狂滋生。

市井之间,恐慌更是达到了顶点。粮价再次飙升,这一次,连有价无市都谈不上,彻底断绝了希望。易子而食的惨剧,开始在暗巷中上演。夜晚,哭嚎声与争抢声,比以往更加凄厉和频繁。所有人都明白,失去了外援,困守孤城的长安,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大明宫,宣政殿。

黄巢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殿门。龙尾陂的位置,被他用朱笔,狠狠地划上了一个巨大的、刺眼的叉。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尚让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这不仅意味着西征的失败,意味着郑畋势力的坐大,更意味着他黄巢和大齐王朝的威信,遭受了自起兵以来最沉重的打击!那些本就心怀异志的降将,那些暗处窥伺的忠唐势力,那些因饥饿和恐惧而躁动不安的军民……都会因这场失败,而变得更加危险。

他知道,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等待着他的崩溃。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封的平静,让肃立殿下的林言、赵璋等人,心头俱是一寒。

“紧闭长安各门,许进不许出。”

“各营严加戒备,凡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立斩。”

“再派使者,前往蔡州,申饬秦宗权,令其即刻率部入关勤王!若再逡巡不前,视同叛逆!”

他没有提及如何应对郑畋可能的乘胜进攻,也没有部署下一步的战略。所有的命令,都指向内部,指向维稳,指向那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

林言领命,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陛下,那尚相……”

黄巢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刺向林言,打断了他:“败军之将,有何面目再见朕?让他自己在外面,收拾残部吧!”

话语中的冷酷与决绝,让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尚让,这位最早追随他的兄弟,如今似乎也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林言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黄巢独自一人,留在这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中。他走到御案前,看着那份来自龙尾陂的、字字染血的白报。

失败,像一瓢冰水,浇醒了他因骤然胜利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他意识到,坐在含元殿里,并不意味着真正掌控了天下。这乱世,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更加复杂。光有破坏的勇气远远不够,还需要建设的智慧,以及……在绝境中,比敌人更狠、更能熬的冷酷与坚韧。

凤翔的烽火未熄,反而因这场大胜,燃烧得更加炽烈。但它映照出的,不仅是郑畋的声威,更是黄巢和大齐王朝,那已然显露的、深重危机。

凤陨龙尾,其声哀恸。而这哀音,正化作更加狂暴的风暴,在长安城内外,加速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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