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黑石镇三日，终于望见云台山的轮廓。
那山像块被巨斧劈开的碧玉，半截插在云里，半截浸在雾中，山腰间缠绕着银白色的云带，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山在云上，还是云在山中。周明扒着车窗看了半晌，咂舌道：“这山比青阳宗的山门气派多了！难怪说山上的云台观是玄门祖庭之一。”
“别光顾着看山。”苏沐月递给他块刚烙的芝麻饼，“林辰说云台观的守观长老曾与他师父论道，这次咱们去，正好借观里的《地脉考》看看，比对下各地节点的异动。”
凌霜正擦拭着清寒剑，闻言抬眼：“观里的‘洗尘池’据说能照见心魔，当年清寒师叔曾在池边静坐三月，才勘破‘情劫’。”她指尖划过剑鞘上的竹纹，“或许我们也该去照照。”
周明嘴里塞满芝麻饼，含糊不清地接话：“照什么照？小爷我坦坦荡荡，哪来的心魔？要说心魔，估计只有烤全羊的香味……”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在山脚下停住。车夫勒住缰绳，指着前方的石阶：“几位客官，前面只能步行了，这石阶是云台观的‘登仙梯’，共九百九十九级，据说爬上去能消灾解难呢。”
众人下车才发现，那石阶果然陡峭，从山脚一直蜿蜒到云雾里，每级台阶都由整块青石铺就，边缘被踩得光滑圆润，显然走了千百年。石阶旁的崖壁上刻着历代修士的题字，有狂放的草书，有工整的楷书，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向道的虔诚。
“走吧。”林辰背起行囊，率先踏上第一级石阶。青石触手微凉，带着山雾的潮气。
爬了约莫三百级，周明就开始呼哧带喘，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扇着风：“这谁修的石阶？就不能弄个缆车？”
“少废话。”凌霜走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个装水的竹筒，“当年云台观的开山祖师，是背着石碑一步步爬上去的，你这点路算什么？”
苏沐月从行囊里掏出颗薄荷糖，塞进周明嘴里：“含着这个，能凉快些。”
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淌，周明果然精神了些，又往上爬了百十级，忽然指着前方的平台：“快看！那里有个茶亭！”
平台上的茶亭是竹木结构，亭柱上爬满了牵牛花，开得正艳。亭内坐着个穿灰袍的小道童，正用铜壶往粗瓷碗里倒茶，茶香混着花香漫过来，清得人心里发颤。
“几位道友好。”小道童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师父说今日有贵客上山，让我在此候着。”他递过茶碗，“这是观里的‘云雾茶’，用山顶的泉水泡的，尝尝？”
林辰接过茶碗，茶汤碧清，漂浮着细小的茶叶，喝一口，竟尝不出丝毫苦涩，只觉得一股清气从丹田升起，爬台阶的疲惫消了大半。“多谢小道长。”他看着亭外的云雾，“令师是？”
“家师是守观的玄阳长老。”小道童捧着茶盘，眼睛亮晶晶的，“师父说，林师兄的师父曾在观里住过三年，还留下了半本《清心诀》的批注呢。”
周明眼睛一亮：“那本批注还在吗？能不能借我看看？说不定能参透什么绝世武功……”
“在是在，”小道童挠挠头，“但师父说，要答对他一个问题才能看。”
众人跟着小道童继续往上爬，这次有了云雾茶提神，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竟不知不觉爬完了。云台观的山门就藏在云雾里，朱红的门柱上挂着副楹联：“云在山中绕，道自心上来”，字体苍劲，正是林辰师父的笔迹。
玄阳长老已在山门前等候，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须发皆白，脸上却没什么皱纹，眼睛像山涧的清泉，透着股通透。看到林辰，他抚着胡须笑了：“你师父常说，你这孩子看着沉静，心里却装着山海，果然没说错。”
“长老谬赞。”林辰躬身行礼，“此次前来，一是想借《地脉考》一观，二是想看看家师留下的批注。”
“好说。”玄阳长老引着他们往里走，观内的建筑依山而建，飞檐斗拱都藏在云雾里，像仙境一般。“《地脉考》在藏经阁，至于批注……”他故意顿了顿，“我且问你们，守护地脉，最难的是什么？”
周明抢着回答：“当然是打跑邪魔！只要拳头硬，什么邪祟解决不了？”
玄阳长老摇了摇头。
苏沐月想了想：“是守住本心？不让力量吞噬自己？”
长老仍摇头。
凌霜开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
长老笑了笑，看向林辰。
林辰望着远处云雾中的山峦，轻声道：“是承认自己的无力，却依然选择前行。”
玄阳长老抚掌大笑：“说得好！你师父当年也是这么答的！这批注，该给你们看。”
藏经阁在观后的最高处，是座三层的木楼，楼前种着两株千年银杏，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阁内的书架顶天立地，摆满了泛黄的书卷，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地脉考》被放在最上层的紫檀木架上，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翻开书页，里面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地脉分布，每处节点旁都画着细小的符咒，是历代修士总结的加固之法。
“你看这里。”林辰指着其中一页，“云台山的地脉节点藏在洗尘池下，标注说‘每六十年需用清心玉擦拭，否则会生青苔，阻塞灵气’。”
凌霜凑近一看，果然见页边有行小字：“青苔非顽疾，乃灵气外泄之兆，需引山泉灌溉，而非强行清除。”字迹正是林辰师父的，旁边还有玄阳长老的批注：“老友此言有理，顺其自然方为道。”
周明在一旁翻看着师父的批注，忽然“咦”了一声：“这页说‘灭世与守护本是同源’，后面还画了个太极图，一半黑一半白，和林辰之前的玉佩一模一样！”
林辰凑过去，只见那太极图的阴阳鱼眼处，各写着一个字：“心”与“行”。他忽然明白师父的意思——灭世与守护，本就藏在一念一行之间，守住心，行得正，便无需畏惧任何力量。
从藏经阁出来，玄阳长老引他们去洗尘池。池在观后的竹林里，池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底下的青石板，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映着天上的流云，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
“照照吧。”长老示意他们靠近，“池水能映出心底最在意的东西，算不上心魔，却是修行路上的牵挂。”
周明第一个凑过去，池水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片热闹的酒肆，他正抱着酒坛和一群人拼酒，笑得满脸通红。“嘿，这池水能未卜先知？”他挠挠头，“我确实想等事了，开家酒肆，天天有好酒喝。”
苏沐月的倒影里，是清河镇的酒庄，她正站在木棉树下，往坛子里装新酿的酒，旁边站着个人，身形像极了林辰。她的脸颊瞬间红了，连忙退开。
凌霜的倒影很简单，是寒水宗的冰原，她正坐在一块巨石上，给几个小弟子讲剑法，清寒剑插在身边的雪地里，剑穗随风飘动。
轮到林辰时，池水里的景象渐渐清晰——不是波澜壮阔的战场，也不是高深莫测的功法，而是片寻常的院落，他坐在竹椅上翻书，周明在院子里练刀，苏沐月在煮茶，凌霜在擦拭长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玄阳长老看着池中的景象，抚须笑道：“看来你们的心，都系在一处了。”
离开云台观时，长老送了他们每人一块清心玉，玉上刻着云台山的轮廓：“此玉能安神，若地脉节点再有异动，可用来暂稳灵气。”他望着远处的云海，“你们师父当年说，九州的地脉，从来不是靠几个人守住的，是靠千万人心里的那点热乎气。你们做得很好。”
周明把清心玉揣进怀里，拍了拍：“长老放心，我们肯定把地脉守得牢牢的！等明年东海的竹苗长高了，我们来给您送新泡的竹叶酒！”
“好啊。”玄阳长老挥了挥手，“我在观里等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快，云雾茶的清气还在舌尖萦绕，清心玉在怀里微微发烫。周明又开始哼他的跑调歌，这次加了段关于云台山的词，虽然依旧没什么章法，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畅快。
苏沐月望着云雾中的云台观，忽然说：“等巡查完所有节点，咱们来这里住段日子吧？我想学学云雾茶的泡法。”
“我赞成！”周明立刻响应，“听说观里的素斋有十八道菜，全是用山珍做的，想想就流口水。”
凌霜点头：“洗尘池的水适合淬剑，我想把清寒剑再打磨打磨。”
林辰走在最后，手里捏着那块清心玉，玉面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让心里暖暖的。他望着前面三人的背影，又回头望了眼藏在云雾里的云台观，忽然觉得，所谓守护，从来不是孤独的攀登，是有人陪你爬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是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座山、一群人，在等着与你分享一杯云雾茶，一段寻常的时光。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的钟声，清越悠长，像在为他们的前路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