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花园工地的钢筋堆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每一根都按直径码得齐整，霜气在螺纹钢的凹槽里凝着细水珠，罗明伸手拎起一根 12毫米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钢面，就忍不住缩了缩——正月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劲，连钢铁都冻得发僵。
他把摩托罗拉手机揣回工装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还能感受到按键残留的凉意，刚才李秀云的声音还在耳畔绕：“妈去洋河集买豆腐，摊主说三镇的豆腐都卖到两毛一斤了，咱这儿才一毛五，差了整整五分……”
五分差价，在 1996年的农村，够买两把小葱。
罗明想起父亲罗华平在老家侍弄的那二分菜园，开春时撒上小葱籽，不用施肥，就能绿油油长一院子，母亲苗凤总说“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还省钱”。
可现在父亲瘫在炕上，菜园怕是早荒了，想到这儿，他心里像被风刮过似的，空落落的。
“罗总！37号楼的钢筋有点不对劲！”赵明辉的声音从料堆那头传来，带着急茬。他手里攥着个锈迹斑斑的测厚仪，快步跑过来，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看这根 12毫米的螺纹钢，实测才 11.5，虽然国标允许有 0.5的偏差，但老李说‘差一丝都可能影响承重’，死活不肯用，非要换一批。”
罗明跟着往 37号楼的施工区走，脚下的泥地还冻着硬壳，每走一步都“咯吱”响，像踩在老家冬天的冻麦地上。钢筋班组的老李正蹲在料堆旁，手里捏着根钢筋反复摩挲，指腹蹭过模糊的钢印，脸色沉得能滴出水：“罗经理，你瞅瞅这钢印，‘hRb335’的标识都快磨没了，去年恒信水泥那事还没过去，咱可不能再在材料上出岔子！工人在上面绑钢筋，脚下是十几米的高空，要是钢筋不结实，出了事谁担得起？”
罗明接过钢筋，迎着晨光眯眼细看——钢印确实浅，得凑到跟前才能看清型号。这供应商是张海峰上周推荐的，签合同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说“绝对符合国标”，现在出了这茬，要是处理不好，怕是又要起矛盾。他掏出手机，往板房方向走了两步，避开风噪，拨通了张波的电话，语气尽量平稳：“张总，37号楼到的 12毫米螺纹钢，实测直径差了 0.5毫米，王工刚测过，说在安全范围内不影响结构，但老李他们担心，想换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能听见张波翻文件的沙沙声，随后传来他一贯果断的声音：“工人的顾虑不能不当回事——国企搞工程，安全是底线，人心是根基。你让王工半小时内出份《偏差影响评估报告》，把受力计算、结构安全系数都写清楚；要是报告里明确没问题，就拿着报告跟老李他们逐条解释，让工人心里踏实；要是有半点风险，哪怕付违约金，也得让供应商连夜换货，绝不能让工人带着顾虑上工。”
挂了电话，罗明走回料堆旁，把手机揣回兜里，蹲下身捡起另一根钢筋，对着晨光比了比：“李师傅，张总刚说了，让王工出评估报告，半小时就好。咱按技术说话，报告说能用，咱就按规范绑，每道工序都多盯一遍；报告说有风险，咱马上换，绝不含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安全，这心思没错，公司也支持，但咱得按流程来，不能凭感觉，技术数据才是最靠谱的。”
老李的脸色缓和了些，手里的钢筋放了下来：“罗经理，不是我们找茬，实在是去年恒信水泥的事吓着了——当时也是说‘符合规范’，结果砌到三层就裂了缝，白瞎了半个月的工。你要是能拿出实打实的报告，我们就信你。”
“放心，报告出来我第一时间给你看。”罗明拍了拍老李的肩膀，起身往技术组的板房走。路过宿舍区时，看见几个工人正围着消防栓接水，嘴里念叨着“今天的水咋这么凉”，他想起李秀云说“老家的井水刚抽上来都冒热气”，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
中午的工地食堂飘着萝卜汤的香气，铝制的饭盆碰撞声、工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罗明刚端起饭盆扒了两口，工装内袋的手机就震了。他赶紧走到食堂角落，避开嘈杂声，按下接听键：“秀云，咋这会儿打电话？爸的腿没不舒服吧？”
“爸挺好的，刚还在炕上练抬腿呢，能抬到半尺高了。”李秀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背景里能听见浩浩咿咿呀呀的叫声，还有父亲偶尔的咳嗽，“刚才村支书来家里，说咱家那二亩麦田划入‘高产田改造’了，村里要统一修灌溉渠，每户得出个人去帮忙。我跟爸商量了，明天我去渠边干活，让爸在家筛麦种，我给他垫了厚厚的棉垫，不会累着。”
“你别去！”罗明急了，放下饭盆，“渠边的泥地滑得很，你一个人扛不动铁锹，让王叔他们帮忙，咱给点工钱也行，别自己硬扛。”
“没事，村里的妇女都去，大家搭把手快得很。”李秀云笑着劝，“我跟妈学了点技巧，用小铁锹挖，不累。对了，欣欣刚才在院里种了棵向日葵，非要自己刨土，小手沾得全是泥，还说‘等爸爸回来，向日葵就长到屋檐高了，能给爷爷遮太阳’。我找镇上的照相馆师傅来拍了照片，下周王叔去三镇送菜，让他给你捎过去。”
罗明的喉咙有点发紧，食堂的萝卜汤刚才还觉得顺口，这会儿却没了半点滋味，满脑子都是欣欣蹲在泥地里种向日葵的样子——小丫头以前总缠着他，让他举高高摘院子里的枣，现在却只能在电话里听爸爸的声音。“好，我等着看照片，”他声音放柔，“你跟欣欣说，爸爸过段时间就回去，陪她一起给向日葵浇水。”
“别特意回来，工地正忙呢。”李秀云赶紧说，“爸的康复药还够吃半个月，复查的事不急，等天气暖和点再去也不迟。你安心干活，我会照顾好爸和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