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正月十二的晨光,把常青花园工地的脚手架镀上了一层淡金。罗明正站在 39号楼的楼顶,手里捏着技术组王工递来的加固验收报告,指尖在“质量合格”的签字栏上悬了又悬——这是复工后第一个啃下来的硬骨头,按说该松口气,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重要的东西,眼角余光瞥见远处三镇中医院的方向,忽然想起父亲罗华平还在那里做康复治疗。
口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老家洋河的区号,罗明赶紧往楼顶边缘走,避开塔吊的轰鸣声,按下接听键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秀云,是不是妈又跟你念叨爸的康复情况了?我这周末回去接他们,先去中医院复查,再去看那套带院的房子,离医院近,方便爸后续治疗。”
电话那头传来李秀云的声音,还是往常那样温柔,却裹着一层化不开的犹豫,背景里能听见老家洋河的鸡叫声,混着父亲罗华平偶尔发出的咳嗽声,还有浩浩奶声奶气的“爷爷喝水”。“明子,你先别忙高兴,跟你说个事——今早我跟妈在爸的炕边聊,他们……他们不想去三镇了。”
罗明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心里那点空落瞬间被揪成了团:“咋回事啊?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都跟中介说好了,那房子离中医院就五分钟路,妈照顾爸方便,欣欣还吵着要在院里给爷爷种点花草呢。”
“我知道你为这事跑前跑后,上周还特意去中医院问了康复科的医生,费了不少心。”李秀云的声音低了些,像是怕吵到炕上躺着的罗华平,“可妈有她的难处。昨天她给爸擦身的时候跟我说,‘去了三镇,每天买菜要花钱,爸复查要打车,就连烧开水都要交水费,咱在老家能省一点是一点’——你也知道,爸 93年车祸后,这两年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去年你又凑钱带他去省城中医院,到现在还欠着王叔两千块呢。”
罗明沉默了。他能想象出母亲苗凤坐在炕边,一边给父亲按摩瘫痪的腿,一边算账的样子——父亲的裤子卷到膝盖,腿上的肌肉因为长期不活动有些萎缩,母亲的手上满是老茧,按到父亲疼处时,父亲会咬着牙哼一声,母亲就赶紧放轻力气,眼里满是心疼。
“还有爸,他今早听我们说去三镇的事,就盯着窗外的麦田叹气,说‘我这腿也站不起来,去了城里也是拖累,不如在老家,能看着咱那二亩麦子’。”李秀云的声音顿了顿,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没说透的委屈和心疼,“明子,有句话我憋了好几天,没好跟你说——那天你为了志远,一下子拿出十万块,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是怪你救志远,他是我弟,该救,可我一想到爸后续的康复费还没着落,想到你去年为了给爸凑治疗费,连件新棉袄都舍不得买,就心疼得慌。”
罗明靠在楼顶的护栏上,风里带着融雪的湿气,吹得眼睛发涩。他想起 95年冬天,为了带父亲去省城中医院治疗,他揣着借来的五千块,推着轮椅在寒风里走了两里地才到汽车站;想起母亲在医院陪护时,为了省住宿费,就在父亲的病床边铺张报纸睡;想起医生说“后续康复至少还需要三万块”时,他攥着诊断书,在医院走廊里站了很久——那十万块,是他从 1985年参加工作起,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还有借工友的两万,本是打算给父亲续康复费的,却因为志远的事,一下子全垫了出去。
“秀云,我……”罗明想说“那十万块公司已经在走报销流程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去分局跑了两趟,去总部找了马书记和张波,流程是在走,可他心里没十足的底,怕给李秀云画了饼,最后却落空。
“我知道你难,也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李秀云的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却没半点抱怨,“那天你夜里开车去凑钱,我坐在家里等你,看着桌上爸的康复计划表,眼泪就忍不住掉。我想着,要是爸的腿能好起来,哪怕让他能拄着拐杖走两步,咱一家人就算在老家,日子也有盼头。我留在老家,能帮妈照顾爸,能侍弄麦田,还能省点钱,你在三镇安心干项目,不用总惦记家里的事。”
“那你一个人咋行?”罗明急了,“爸虽然能坐起来,可翻身、擦身都需要人,你还要带浩浩,还要去地里干活,累坏了可咋整?”
“没事,我跟妈商量好了,白天我去地里干活,妈在家照顾爸,浩浩能自己在院里玩,他还会给爷爷递水杯呢。”李秀云笑着说,可那笑声里的逞强,罗明听得明明白白,“你别担心我,我身子骨结实着呢。倒是你,在工地上别总吃食堂的咸菜,妈昨天炸了两罐馓子,说爸爱吃芝麻的,让我给你捎点,你饿了就垫垫肚子,别总扛着。”
罗明的眼眶发热,握着手机的指节都泛了白。
他知道,李秀云做这个决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她也想跟他在三镇团圆,也想让父亲在更好的医院做康复,可她更怕那十万块钱的窟窿,让家里连父亲的康复费都凑不出来,更怕她去了三镇,反而成了他的负担。
“对了,今天,爸的左腿今天有了点知觉,能稍微抬下呢。”李秀云好像想起什么一样,“你别太累,晚上早点休息,别总熬夜看图纸。爸刚才还说,等他能拄着拐杖走了,就去三镇看你盖的房子,说‘我儿子盖的房子,肯定结实’。”
罗明握着手机,指腹还贴在按键上,听见李秀云说父亲能抬左腿,眼眶一下子热了——上次回去,父亲的腿还像灌了铅似的,连动都动不了,现在居然能抬起来,比任何项目验收合格的消息都让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