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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朱棣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煎熬。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比上月二哥秦王朱樉受罚时要凶险万分。朱樉之过,在于跋扈荒唐,触怒的是父皇的威严。而他自己,却因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触碰了父皇绝对无法容忍的逆鳞——皇权的稳定与传承。

他才十九岁,尚未就藩,无兵无卒,在父皇的绝对权威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自己的生死荣辱,完全系于天幕下一次会播放什么,系于父皇那一刻的心情与判断。那个天幕上叱咤风云、开创永乐盛世的帝王再辉煌,也与此刻跪在这里的他毫无关系。这种命运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无力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度日如年的绝望。

然而,祸不单行。外部的压力尚未解除,内宅的裂痕却已悄然滋生。他的王妃徐妙云,往日那般温婉娴静,人淡如菊,如今虽依旧举止得体,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与提防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凝聚在了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对他这个孩子的父亲,却充满了十万分的警惕。她仿佛不是在守护他们的骨肉,而是在守护一个可能没有父亲、必须由她独自扛起未来的遗孤。这种沉默的疏离,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朱棣感到刺骨的寒意。

天幕带来的未来图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应天府的勋贵集团中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猜疑与不安,已成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通情绪。

那“靖难之役”的结局,既像是一份血腥的捷报,也像是一纸冰冷的催命符。它固然预示了建文朝激进政策的破产,证明了他们这个集团所拥有的、足以颠覆乾坤的恐怖力量。但反过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将他们所有人的脖颈,更清晰地暴露在了当今陛下的视野之下?陛下是会因此忌惮这股力量而选择怀柔绥靖,还是会被这未来的反噬所惊醒,决心以更果决、更彻底的手段,在他们尚未联合起来之前,就提前将这威胁扼杀于萌芽?

答案无人知晓。他们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皇座之上那日益沉重的目光,以及弥漫在朝堂空气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审慎与静默。

韩国公李善长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捻动,仿佛在掐算着吉凶。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深谙“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天幕所言,不过是将这古老的悲剧换了一种更惊心动魄的方式预演了一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第一个冒头的人,无论是劝进还是劝退,都必将成为陛下最先拔除的钉子。此刻,唯有极致的隐忍与沉默,方是唯一的护身符。他闭目看似养神,脑中却在飞速盘算着每一个可能的风吹草动。

魏国公徐达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的忧思远比旁人更深一层。一方面,他忧虑着帝国的根基,未来的内战无论谁胜谁负,消耗的都是大明的元气。另一方面,天幕将他女儿一家彻底推到了风暴眼中心。无论靖难成败,徐家似乎都难有万全之策。他手握重兵,功勋卓着,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这并非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一场无处发力、只能被动等待判决的困局。他甚至不敢轻易为女婿朱棣求情,生怕任何举动都会被解读为淮西武人对未来“燕王”的提前效忠。

曹国公李文忠身份特殊,既是勋贵,又是皇亲。这份血缘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他更能体会到那种源自宫廷最深处的、对一切潜在威胁的冰冷警惕。他感到自己仿佛走在一条无形的钢丝上,两侧皆是深渊。家族的荣耀与个人的安危,在这突如其来的未来预言面前,变得岌岌可危。

长兴侯耿炳文以善守闻名天下,此刻却感到自己守不住这泼天的富贵与功名。陛下的心思,比任何敌人的攻城锤都更难揣测,也更难防御。他心中暗叹,宁可在沙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在这九重宫阙内,承受这猜忌的凌迟。

凉国公蓝玉的烦躁几乎写在脸上。他性情暴烈,习惯于在战场上用刀剑说话,快意恩仇。如今却要他将命运交给那天幕的胡言乱语和陛下的莫测心术,这比捆住他的手脚更令他难受。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又无奈地松开,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充斥胸间。

郑国公常茂则显得与其他人的深沉格格不入。他努力想听懂周围的暗流涌动,却只觉得头脑发胀,一片混沌。他只能隐约感觉到大事不妙,气氛压抑得让他想大吼一声,却又不敢,只能茫然地瞪着铜铃大眼,看着那些面色凝重的大佬们。

起兵靖难?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在一些人最隐秘的心底闪过。但旋即就被更大的恐惧所覆盖。需要一个领头人,可谁来做这个领头人?成功了,无非是又一个轮回,新的皇帝会如何对待这些拥有“拥立”之功、且能推翻前朝的功臣?失败了呢?那便是诛连九族,甚至十族!方孝孺那血淋淋的“未来”,就是最好的榜样。

于是,在极致的恐惧和精明的算计下,一种诡异的共识在这个集团内部形成了。没有串联,没有密谋,所有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种策略:沉默、观望、以静制动。

他们不会公然反抗,那等于自取灭亡。但他们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毫无保留地献出忠诚与力量。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审视皇帝的每一个举动,像未来的北方势力对待建文帝的诏令一样,用拖延、敷衍和消极,来应对任何可能损害他们根本利益的“削权”行动。

这是一种绝望的智慧,也是一种无声的抗争。他们将自己变成了深潭中的暗流,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涌动着巨大的、不安的能量,等待着,也逼迫着那至高无上的掌舵者,先做出选择。

就在这片无比压抑的氛围中,洪武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如期而至,天幕光华再次亮起。

直播一开始,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条飞速滚动的留言,全都是关于昨日那个爆炸性话题——“朱元璋的大明是否二世而亡”。

支持者言之凿凿:【用户‘历史切割器’:必须算两个!国都换了,政治基础换了(从淮西到靖难集团),治国思路也变了(从保守内敛到积极开拓),连皇帝传承法统都变了(兄终弟及 vs. 父死子继),这还不算新朝?朱棣的‘明’和朱元璋的‘明’除了共用一个国号,内核完全是秦与汉、隋与唐的关系!】

反对者亦据理力争:【用户‘一脉相承’:扯淡!成祖在位二十二年,有十八年在南京执政,沿用洪武制度,尊奉太祖训示,怎么就被开除出大明籍了?迁都北京是战略调整,和换朝代是两码事!这分明是同一个王朝的不同发展阶段!】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得不可开交。每一个字,每一条弹幕,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洪武朝每一个人的心弦上。

而跪在奉天殿冰冷石板上的朱棣,只能低着头,听着头顶天幕传来关于他未来功业的激烈争吵。那些“清高祖”、“燕明”、“吴明”的字眼刺耳无比,让他时而因这莫须有的“功业”而感到一阵荒谬的希望,时而又因这争论本身所蕴含的巨大风险而堕入冰冷的绝望。他的命运,就在这喧嚣的争论声中,悬浮不定,等待着一个或许早已注定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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