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把最后一块芝麻糖扔进竹篮时，指腹被糖渣黏得发紧。她抬头瞪向蹲在灶前的武大郎，他正用铁钳拨灶膛里的炭火，火星子溅到他打着补丁的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盯着竹篮里的糖糕——那是今早特意多做的，说“王屠户家的小孙子爱吃甜的”。
“你再拨，火就烧到你裤脚了。”她扬手把沾着面粉的笤帚扔过去，正砸在他后脑勺上。武大郎“哎哟”一声，慌忙用袖子去掸，面粉却蹭得满脸都是，活像个刚从面缸里捞出来的面团。
“不是……”他急得直摆手，手背还沾着熬糖浆时溅的糖汁，“俺、俺想让糖糕凉得快点，等会儿送王屠户家去。”
潘金莲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那点嗔怪早化成了软意。她刚要说话，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踹门声，伴随着恶奴的吼叫：“武大郎！潘金莲！给爷开门！”
是西门庆家的恶奴，声音比前几日更凶。潘金莲反手就把刚誊好的账册塞进灶膛旁的砖缝里，指尖触到里面冰凉的铁尺——那是她让铁匠铺打的，比擀面杖轻便，尺头还特意磨尖了些，说是“防狼用的”。
“你别动。”她按住要起身的武大郎，往他手里塞了块还热乎的糖糕，“含着，甜的，能压惊。”
武大郎把糖糕咬在嘴里，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却死死攥住了身边的枣木擀面杖。那是他前儿用卖饼的钱换的新棍，比旧的长了三寸，他说“这样能离媳妇远点，挨打的时候伤不着你”。
恶奴踹开门闯进来时，带着股劣质酒气。为首的正是上次被武大郎挠出血的那个，脸上还留着疤，指着竹篮里的糖糕骂：“好啊！还敢做这些勾人的玩意儿！我家官人说了，再让我们看见你们摆摊，就把你这破屋给掀了！”
“勾人？”潘金莲往灶膛后缩了缩，故意让铁尺的一角露出来，“大官人是觉得自己不如块糖糕？还是说，欠咱的账没脸还，故意找由头撒气？”她忽然提高声音，“各位街坊听听！西门大官人欠了咱五十斤炊饼钱，现在倒来掀摊，这是哪门子道理！”
墙头上早扒了几个街坊，听见这话纷纷搭腔：“就是！西门庆欠账不还还有理了？”“大郎两口子多实诚，你们也欺负！”
恶奴们恼羞成怒，举着棍子就往竹篮里的糖糕砸。武大郎突然窜过去，用后背护住竹篮，棍子“咚”地打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却死死把竹篮搂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不许碰俺媳妇做的糖糕！”他红着眼吼，声音虽抖，却比平时亮了三倍。嘴里的糖糕早咽了，嘴角还沾着糖渣，倒添了几分悍气。
恶奴还想再打，手腕却被潘金莲攥住了。她手里的铁尺“啪”地拍在恶奴手背上，打得他“嗷”一声松开了棍子。“我家男人老实，不代表好欺负。”她把铁尺横在胸前，尺尖对着恶奴的脸，“欠咱的账，要么现在还，要么我就用这尺子，把你脸上的疤再划深点，让你家官人看看，他养的恶奴是怎么当街行凶的。”
恶奴看着尺尖的寒光，又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街坊，手心里冒出了汗。潘金莲趁机把账册从砖缝里抽出来，翻开指着上面的字念：“上月十六，欠炊饼三十个，值一百二十文；二十一，欠芝麻糖五斤，值二百文；还有这页……”
“你啰嗦啥！”恶奴色厉内荏地吼，却往后退了半步，“我、我回去告诉官人！有本事你们等着！”
看着恶奴们灰溜溜跑了，武大郎才腿一软坐在地上，擀面杖“哐当”掉在脚边。他摸着被打疼的后背，忽然“嘿嘿”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俺、俺护住糖糕了……”
“傻样。”潘金莲蹲下来帮他揉后背，指尖触到他粗布衫下硌人的骨头，心里像被针扎了下，“糖糕没了可以再做，你要是伤着了，谁给我揉面？”
武大郎的脸“腾”地红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用油纸层层裹着的麦芽糖，是他今早偷偷买的，本来想等她忙完了给她当零嘴。“给。”他把糖往她手里塞，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比糖糕还甜。”
潘金莲捏着那块麦芽糖，糖纸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她看着他耳尖的红，忽然想起刚才他用后背护糖糕的样子，眼眶有点发热。灶膛里的炭火还旺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坐着揉背，一个蹲着递糖，影子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大郎，”她忽然说，“下午咱做肉包子吧，多放肉。”
“哎！”武大郎应得响亮，手脚麻利地去搬面粉袋，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些。
潘金莲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漏风的破屋也没那么冷了。墙头上的街坊还在小声议论，王屠户的大嗓门尤其清楚：“大郎今儿真硬气！”她低头剥开麦芽糖的糖纸，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糖，初尝有点黏，含着含着，就甜得让人舍不得咽。
傍晚送糖糕去王屠户家时，小孙子拽着潘金莲的衣角喊：“婶子，刚才我看见武大郎叔把恶奴推得摔了个屁股墩！”
武大郎的脸瞬间红透，挠着头直摆手：“没、没有……是他自己脚滑……”
潘金莲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忽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是是是，他自己脚滑。不过下次脚滑，记得把他手里的棍子也带倒，省得再来捣乱。”
武大郎“嗯”了一声，声音却比蚊子还小，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影子虽然矮，却紧紧挨着她的影子，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藤蔓，风一吹，就晃出满巷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