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把最后一摞炊饼码进竹篮时，指节被竹篾硌出了红痕。晨光刚漫过巷口的老槐树，她抬头就见武大郎背着半袋新磨的面粉往回走，裤脚沾着草屑——定是去后山磨坊时摔了跤。
“咋不等俺回来弄？”武大郎把面粉袋往灶台边一放，粗粝的手掌抚过她发红的指节，声音发紧，“说了让你歇着……”
“早卖完早收摊，今儿得去趟县衙。”潘金莲抽回手往围裙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王秀才托咱带的状纸，说是能帮武松递上去。”
武大郎的眼睛亮了亮，手忙脚乱地解面粉袋：“俺这就和面，多加两把芝麻，你爱吃的。”
他转身时，后腰的补丁裂开个小口，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粗布内衣。潘金莲望着那道裂口，忽然想起三天前西门庆家的恶奴来闹事时，他就是穿着这件衣裳，举着铁鏊挡在她身前，补丁被划开的瞬间，他愣是没哼一声。
“别动。”她拽住他的衣角，从针线笸箩里拈出针线，“补完再和。”
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很轻，武大郎僵着背不敢动，喉结滚了滚：“其实……不用这么仔细，俺穿啥都一样。”
“胡说。”潘金莲把线在齿间咬断，指尖敲了敲他后背，“咱现在是正经生意人，总不能让人看笑话。”
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两匹高头大马堵在摊前，西门庆的贴身恶奴斜坐在马上，手里甩着鞭子：“潘娘子，俺家官人有请。”
潘金莲把针线往笸箩里一丢，起身时顺手拎起了灶台边的账本：“不去。”
恶奴笑出了声，鞭子往地上抽得脆响：“娘子怕是忘了，前儿借的那袋精面，可是俺家官人的恩典。如今官人要讨个说法，娘子敢不给面子？”
武大郎猛地把潘金莲往身后拽，手里的面杖捏得发白：“那袋面俺早还了！还多给了两斤糖霜！”
“哦？有凭据吗？”恶奴从怀里掏出张纸，“可俺这有借据，上面写着‘借精面十斤，月利三成’，潘娘子的手印还在呢。”
潘金莲心头一沉——上月确实借过面，可当时说好是无息周转，这借据分明是伪造的。她拨开武大郎的手往前走了半步，账本“啪”地拍在摊案上：“拿过来我看。”
借据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手印倒是像她的，只是边缘发虚——定是上次恶奴来抢账本时，趁乱按在空白纸上的。她冷笑一声，翻开自己的账本，指着三月初七那页：“你家官人三月初七在俺这订了五十个肉夹馍，欠银三钱；初八来抢了两斤糖霜，没给钱；初九……”
“你跟俺扯这些干啥！”恶奴急了，鞭子直指着她的脸，“就说去不去！”
“去。”潘金莲突然应了，把账本往腰间一塞，“但得跟俺当家的一起。”
恶奴显然没料到她这么痛快，愣了愣才扬鞭道：“随你！”
武大郎攥着她的手腕，掌心全是汗：“媳妇，不能去！是陷阱！”
“没事。”她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写了个“官”字，“王秀才的侄子不是在县衙当差吗？咱顺道去递状纸。”
武大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往怀里揣了两个刚出炉的热乎饼：“路上吃。”
马车载着两人往西门府去时，潘金莲把账本摊在膝头，指尖划过西门庆的欠账记录，忽然笑了：“你看，他欠咱的比这假借据多三倍。”
武大郎盯着她的侧脸，突然说：“要是他们打你，俺就扑上去咬他们。”
“傻样。”潘金莲被他逗笑，往他嘴里塞了块饼，“咱有账本，怕啥。”
到了西门府，客厅里摆着张方桌，西门庆斜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潘娘子倒是稀客。”
潘金莲没坐，把账本往桌上一放：“官人要说法，俺带了凭据来。”
西门庆瞥了眼账本，嗤笑一声：“谁要你的破账本？俺要的是你那新创的‘千层饼’方子。只要交出来，这借据就当没看见。”
果然是为了方子。潘金莲故意装傻：“啥方子？俺的饼就是多加了层油酥，官人要是要，俺现在就教府上厨子。”
“少装蒜！”恶奴在旁吼道，“那饼里加了啥？吃着比蜜还香，定有秘方！”
“真没有。”潘金莲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页，“不信你看，俺买的料都记着呢：芝麻五斤、猪油三斤……倒是官人欠的三钱银子，还有抢的糖霜，加起来够买十斤精面了，要不咱两清？”
西门庆的脸沉了下来，玉扳指往桌上一磕：“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她的账本抢了！”
恶奴们刚要上前，武大郎突然把潘金莲往身后一护，怀里的热饼“啪”地砸在地上，烫得他猛地跳了跳，却梗着脖子喊：“不许碰俺媳妇！”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咳嗽声。王秀才的侄子穿着官差服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卷宗：“西门大人，有人递状告你强抢民物，俺来取证据。”
西门庆的脸瞬间白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竟真敢把状纸递到县衙。
潘金莲适时翻开账本，把西门庆抢糖霜的那页指给官差看：“这里有日期有证人，张婶当时就在摊前。”
官差掏出笔墨：“西门大人，麻烦跟俺回趟县衙做个笔录。”
西门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潘金莲说不出话。潘金莲弯腰捡起地上的饼，拍了拍灰递给武大郎：“还热乎呢，吃吧。”
回程的马车上，武大郎啃着饼，含糊道：“媳妇，你咋知道官差会来？”
“猜的。”潘金莲望着窗外掠过的槐树，指尖在账本上轻轻敲着，“恶人最怕官，咱占着理，就不能怕。”
武大郎突然把剩下的半块饼塞给她，郑重道：“以后俺学认字，帮你记账。”
她看着他沾着芝麻的嘴角，突然觉得这饼的香味里，混进了点别的滋味——像是踏实，又像是甜。
傍晚收摊时，张婶特意送来碗红糖水：“听说你们去西门府了？没吃亏吧？”
潘金莲笑着把刚出炉的千层饼递过去：“谢张婶关心，没事。这饼您拿回去尝尝，新做的咸口。”
武大郎在旁帮着打包，突然大声说：“俺媳妇可厉害了！”
街坊们都笑起来，巷口的老槐树在晚风里沙沙响，潘金莲看着武大郎泛红的耳根，低头喝了口红糖水，甜意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
夜里对账时，武大郎真的拿着根炭笔，在账本背面画横杠记账。他画得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像个初学的孩童。潘金莲没笑他，只是把自己的笔递过去：“用这个，好写。”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账本上，把“西门庆欠账三钱”的字迹照得清清楚楚。潘金莲忽然想起刚穿来时，对着这破屋和眼前的男人发愁的日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咋了？”武大郎抬头看她，炭笔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
“没咋。”她摇摇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柴，“明天做甜口的吧，你爱吃的。”
灶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凑在一盏油灯下的影子，像幅浸在蜜里的画。潘金莲低头继续对账，忽然觉得这阳谷县的日子，是真的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