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南郊，圜丘。时值孟春，万物萌动，本应是天地交泰、祈谷于神的庄严时刻。高耸的夯土祭坛上，青铜礼器阵列森然，牛、羊、豕三牲太牢已陈于俎案，巨大的夔纹铜鼎中热气蒸腾。坛下，晋国卿大夫以上贵族，依爵位高低，身着繁复厚重的玄端礼服，手持象征身份的玉圭，按传统方位肃立，等待晋侯厉公登坛主祭。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却非庄严肃穆，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祭坛西侧——那本该属于“六卿”站立的核心区域。传统上，六卿的站位顺序，严格遵循着古老而神圣的宗法礼制：以血缘亲疏、先祖功绩、以及与公室联姻的紧密程度为圭臬。栾氏（栾书）、郤氏（郤锜）、中行氏（荀庚）、范氏（士燮）、智氏（智罃）、赵氏（赵武），这个顺序如同烙印在青铜鼎上的铭文，数十年来，未曾变过。
但今日，不同了。
赵氏宗主赵武，这位因“下宫之难”险遭灭族、又在周鸣辅佐下奇迹般复立、近年来凭借军功和治绩迅速崛起的年轻卿士，并未如往常般谦恭地立于六卿之末。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竟稳稳地站在了六卿队列的…首位！他的位置，甚至压过了资历最老、权柄最重的正卿栾书！
而本该居首的栾书，脸色铁青如寒冰，被硬生生挤到了第二位！他身后，郤锜、荀庚等人，脸色同样难看，眼中充满了惊愕、愤怒与被冒犯的耻辱。范氏士燮、智氏智罃则神情复杂，目光闪烁。整个六卿队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暗流汹涌！
“赵孟（赵武）！尔欲何为？！”栾书终于按捺不住，低沉的声音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滔天怒意，在死寂的祭坛下响起，“圜丘祭天，国之大事！位次尊卑，乃祖宗成法，周礼定制！尔竟敢僭越至此？！置礼法于何地？！置君上于何地？！”他手中那柄象征身份的白玉圭，因用力紧握而微微颤抖。
赵武神色平静，对着祭坛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却毫无退意：“栾伯（栾书）息怒。武非敢僭越。今日位次，乃奉君上明诏，依周先生所定‘功勋序位法’，量功核绩而定。武不才，近年所积微功，侥幸稍多，故暂列于此。祭天贵诚，心诚则位正，何拘泥于虚礼旧序？”
“功勋序位法？周鸣？！”栾书如同被毒蝎蛰中，猛地转头，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祭坛下方、立于卿大夫队列前方、同样身着祭服却神色沉静的周鸣！“又是你！周鸣！你毁刑鼎，乱法度，还不够？！如今竟敢将你那妖邪的‘数’，染指到祭天祀神的宗庙大礼之上？！你是要掘断我晋国礼乐之根吗？！”
“礼乐之根，在敬天保民，非在僵死之序。”周鸣迎着那噬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昔年晋文公践土会盟，诸侯之位，亦非全依周礼旧爵，乃量其勤王之功而定！礼，当因时而易，因势而新。今六卿序位，若仍拘泥于先祖余荫，罔顾当世之功过，则何以激励贤能？何以昭示公正？何以服膺人心？君上明鉴，故命臣以‘数’为尺，重定卿爵序列，以彰‘天道酬功’之理！”
“一派胡言！”郤锜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军国大事，卿族位序，岂是尔等玩弄算筹可以定夺的？！军功？政绩？如何‘量’？如何‘核’？莫非斩一首级算一分？多收一钟粟算一功？荒天下之大谬！此乃亵渎！”
祭坛下的骚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守旧的贵族们纷纷附和栾书、郤锜，怒斥周鸣与赵武的悖逆。而一些年轻或军功起家的中层贵族，则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高台之上，晋厉公姬寿曼面沉如水，手按腰间剑柄，目光扫过纷乱的臣子，最终落在周鸣身上，微微颔首。
“郤子问得好！”周鸣陡然提高声音，压下喧嚣，“功如何量？绩如何核？今日，便请诸公一观！胥渠！呈‘功勋序位表’与‘量功核绩法’！”
“遵命！”胥渠高声应诺，与数名甲士合力，将一面巨大的、蒙着素布的木架抬至祭坛前醒目位置。素布揭开，露出一块打磨光滑、漆黑如墨的石板！石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算筹符号（????）和精炼的篆字注释，构成了一套令人目眩的量化体系：
功勋量化序列总纲
1.军功勋值（m）
基础值：每斩敌“甲士”首级一，计10勋；斩“徒卒”首级一，计5勋；俘获同计。
等级系数（R）：
敌将为卿大夫（或等同），系数5.0；
敌大夫，系数3.0；
敌士，系数1.5；
敌徒卒，系数1.0。
战役权重（c）：
国战（如对秦、楚），权重1.5；
讨逆（国内平叛），权重1.2；
御戎狄，权重1.0。
单次战役军功值=∑(首级数x基础值x等级系数)x战役权重
例：赵武于“麻隧之战”（对秦，国战c=1.5）斩秦大夫首级三（基础值10，R=3.0），俘甲士十（基础值10，R=1.0），则此战功勋值=[(3x10x3.0)+(10x10x1.0)]x1.5=(90+100)x1.5=285勋
2.政绩勋值（p）
核心指标：粮增率（G）=（本届任内平均亩产-上届任内平均亩产）\/上届任内平均亩产x100%
G≥10%，计50勋；
5%≤G＜10%，计30勋；
0%≤G＜5%，计10勋；
G＜0%，计-20勋。
治理基数（F）：所辖城邑户口数（万户为基）。每万户，系数1.0；每增五千户，系数+0.1；每减五千户，系数-0.1。
附加项：
兴修大型水利（如灌渠、堤防），经核查有效，每项+20勋；
平抑大疫、大荒，活民显着，每项+15勋；
赋税严重短缺（非天灾），每缺一成，-10勋。
年政绩值=[粮增率勋值+∑附加项]x治理基数
例：赵武任新田令（辖五万户，F=1.0）三年，粮增率8%（p=30），主持修“汾西渠”（+20），活民显着。年政绩值=(30+20)x1.0=50勋\/年
3.总功勋值（t）与时间衰减因子（d）
单年功勋值=军功值+政绩值（当年若有军功则计入）
时间衰减因子：功勋非永恒。取近十年功勋，每年衰减率15%。
d_n=(1-0.15)^(10-n)（n为年序，当年n=0，衰减0%；前一年n=1，衰减15%；前两年n=2，衰减(1-0.15)^2≈72.25%，以此类推）
卿爵总功勋值t=∑(第n年功勋值xd_n)（n从0到9）
六卿功勋序位表（近十年汇总）
卿族
宗主
总功勋值(t)
军功占比
政绩占比
序位
赵氏
赵武
1728
65%
35%
1
范氏
士燮
1485
40%
60%
2
智氏
智罃
1320
30%
70%
3
郤氏
郤锜
1050
85%
15%
4
中行
荀庚
870
70%
30%
5
栾氏
栾书
465
10%
90%
6
冰冷的数字，在漆黑的石板上，闪烁着无情的幽光！赵武那高居榜首、远超同侪的总功勋值，栾书那垫底的、甚至不足赵武零头的可怜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胥渠手持一根细长的竹鞭，指向石板，声音洪亮，逐一解读各项数据来源：赵武在“麻隧之战”、“迁延之役”的斩获；其封地新田三年粮产稳步提升的官仓记录；栾氏封地近十年户口流失的户籍册副本；郤锜虽军功不少但封地治理混乱、粮产停滞甚至偶有倒退的司农府报告……每一项数据，都标注着来源的竹简编号或证人姓名！铁证如山！
祭坛之下，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了。
守旧贵族们张大了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算符和冰冷的对比，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愤怒斥责都被堵在喉咙里。他们赖以生存的“祖宗余荫”、“高贵血统”，在赵武那实打实的军功政绩面前，在栾书那惨淡的治理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些原本依附栾、郤的旁支贵族，眼神开始闪烁游移。
年轻贵族和军功将领们，则死死盯着石板，呼吸变得粗重！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原来，上升的通道，真的可以不靠投胎和联姻！原来，功绩真的可以被“称量”！原来，他们也有机会，站在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圜丘前列！
“假的！都是假的！”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困兽般的咆哮，撕裂了死寂！
栾书之子，栾黡，这位素来骄横跋扈、却因父亲失势而倍感压抑的栾氏少主，彻底崩溃了！他无法接受家族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现实，更无法接受自己未来也将在这冰冷的“数字”面前永无出头之日！极度的愤怒和恐惧，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妖数！邪法！周鸣！你这祸乱晋国的妖人！”栾黡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猛地从队列中冲出！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象征家族荣耀的、温润无瑕的玄色玉圭，用尽全身力气，向着祭坛前那块刻满冰冷数字的漆黑石板，狠狠砸去！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如同天地碎裂般的巨响！
那柄传承了数代栾氏家主、象征着古老礼法权柄的玄玉圭，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撞得粉碎！晶莹的玉屑，如同绝望的泪滴，四散飞溅！
“礼崩乐坏！算毁周礼！！”栾黡披头散发，指着周鸣和那块完好无损的石板，发出泣血般的嘶吼，“祖宗之法！千年礼制！就毁在你这些鬼画符的‘数’里！晋国！亡于此獠之手啊！！！”他身后的部分栾氏死忠，也发出悲愤的呜咽。
这一摔，如同砸在了所有守旧贵族的心坎上！圜丘之下，一片哗然！冲突，眼看就要彻底失控！
就在此刻！
“锵——！”
一声清越嘹亮、如同龙吟凤唳般的剑鸣，响彻云霄！
晋厉公姬寿曼，已不知何时屹立于祭坛最高处！他手中的青铜长剑，已然出鞘！剑身修长，寒光凛冽，在春日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直指下方混乱的祭坛！
厉公的面容，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显得无比威严。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先扫过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的栾黡，扫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栾书，最终，定格在那块承载着“功勋序位”的漆黑石板上。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剑的剑尖，重重顿在祭坛冰冷的青铜鼎沿之上！
“铛——！”
金铁交鸣之声，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倒了所有喧嚣！
厉公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开天辟地般的意志，在圜丘上空滚滚炸响：
“礼崩？”
“乐坏？”
“寡人今日，便告诉尔等——”
“这‘数’！这‘理’！这‘功过昭彰’！便是寡人给晋国立的…”
“新！礼！”
“新礼！”
“新礼！”
厉公的声音在圜丘间回荡，如同神谕。
赵武、范氏、智氏以及无数年轻贵族、军功将领，如同听到冲锋的号角，激动地朝着祭坛、朝着厉公、朝着那柄象征新秩序的长剑，轰然拜倒！山呼之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大地：
“君上圣明！新礼昭彰！晋国万年！”
栾书死死盯着祭坛上那柄寒光四射的剑，又低头看看脚边儿子摔碎的玉圭碎片，最后望向那块如同墓碑般矗立的功勋石板。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佝偻着身体，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在震耳欲聋的“新礼”呼声中，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屈下了那曾经不可一世的膝盖。
玉圭碎地礼乐崩，
石板镌功新序生。
一剑指天定鼎鼐，
算符从此即周旌。
当玄圭的碎片与功勋的石板在祭坛下辉映，
一个以数学为尺度的时代，
在旧贵族的血泪与厉公的剑光中，
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