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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夕阳总是带着几分醉意,将水面染成暖金色,连带着岸边的垂柳也镶了金边。济颠和尚摇着破蒲扇,沿着湖岸慢悠悠地走着,鞋底拍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看似漫无目的,那双半醉半醒的眼睛却扫过周遭的一切——嬉笑的游人,叫卖的小贩,还有远处孤零零坐在柳树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那是个中年男子,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发白,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眼神空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粗糙的丝绦。济公的脚步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住,浑浊的眼中灵光一闪而逝,仿佛早已看透这人一生的悲欢离合。此人姓董,名士宏,他的故事,是这繁华临安城下,一滴不为人知的苦泪。

董士宏是浙江钱塘县人,祖上也曾是体面人家,可惜家道中落。他一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孝顺”二字。父亲早逝,他与母亲秦氏相依为命。母亲熬干了心血将他拉扯大,又为他娶了一房贤惠妻子杜氏。杜氏生下女儿玉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女和悲痛欲绝的丈夫。董士宏未曾再娶,既当爹又当妈,靠着祖传的锤金匠手艺,精心侍奉老母,抚养幼女。玉姐自小伶俐懂事,是董士宏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个艰难求生的家庭。玉姐八岁那年,秦氏老太太一病不起。请医抓药,家底迅速掏空。看着母亲日渐消瘦,气息奄奄,董士宏心如刀绞。走投无路之下,他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将年仅八岁的玉姐,典给城里顾进士家为婢。契约十年,典银五十两,十年后方可赎回。签字画押那日,董士宏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那五十两雪花银,烫得他手心发痛,也灼烧着他的心。

“玉姐呢?我的玉姐去哪儿了?”病榻上的老母气息微弱,日日念叨着孙女。

董士宏强颜欢笑:“娘,玉姐……玉姐她外祖家想她了,接去住些日子,散散心。”

老太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终究没再追问。或许,她心里是明白的。

五十两银子,如同杯水车薪,未能挽回母亲的生命。老太太在不见孙女的第七日,带着无尽的牵挂,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董士宏用剩下的银两,加上变卖些许家当,尽力为母亲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丧事。坟头新土未干,他便背起简单的行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钱塘县。他要去镇江投奔远亲,谋条生路,积攒赎银。他对着亡母的坟茔和女儿远去的方向发誓:“十年,最多十年,我一定回来赎玉姐!”

镇江的十年,是董士宏用血汗浸泡的十年。锤金匠的活计辛苦且精细,他日夜操劳,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每当夜深人静,思女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玉姐幼时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模样清晰如昨。他抚摸着怀里那对偷偷为女儿打的小小银镯,那是他用边角料一点点敲打出来的,想象着女儿戴上它们的样子,便是他坚持下去的全部力量。

整整十年,他终于攒够了六十两银子——五十两赎银,另十两,他想着给女儿扯几尺花布做新衣,再买些好吃的。怀揣着沉甸甸的希望,董士宏踏上了归乡之路。一路上,他都在盘算着如何弥补十年的亏欠,如何为女儿找个好婆家,让她往后余生平安喜乐。

然而,希望在他踏入临安城,寻到记忆中的百家巷时,彻底破碎了。顾进士的宅邸早已换了主人,左右邻居告知,顾老爷多年前便升迁外放,至于去了何处为官,无人知晓。

如万丈高楼失脚,似扬子江心断缆崩舟!董士宏只觉得天旋地转,十年支撑他的信念瞬间崩塌。他失魂落魄,四处打听,却如大海捞针,毫无音讯。女儿玉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绝望之下,他在天竺街一家小酒店里灌了几壶劣酒,试图用酒精麻痹撕心裂肺的痛楚。醉意朦胧中,他仿佛看见玉姐笑着向他跑来……醒来时,已是黄昏,他下意识一摸怀中——那个装着全部希望和生命的钱袋,不翼而飞!

银子丢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董士宏瘫坐在地,欲哭无泪。十年辛苦,一朝成空;父女重逢,永无可能。活着,还有什么意味?他踉跄着走入一片僻静的树林,解下腰间的丝绦,颤抖着在树枝上系了一个套。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死了死了,已死就了。死了倒比活的好!我要上吊!”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董士宏猛一激灵,抬头看见一个邋遢不堪的和尚摇摇晃晃走来。这和尚僧衣破烂,满脸油污,醉眼乜斜,嘴里念念有词,也解下一条看起来更破的丝绦,作势要往树上挂。

董士宏虽自身将死,但本性善良,见状忙上前阻拦:“和尚,你为何寻短见?”

济公乜斜着眼,唉声叹气:“唉,施主有所不知。我和师父化了三年缘,好不容易攒下五两银子,师父命我买僧衣。可我贪杯,喝醉了,把银子丢了!没脸回寺见师父,不如死了干净!”

同是天涯沦落人!董士宏心生怜悯,自己将死之人,留钱何用?他掏出怀里仅剩的五六两散碎银子——那是他准备最后吃顿饱饭的钱——递给和尚:“和尚,拿去吧,莫要寻死了。”

济公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咧嘴一笑:“你这银子,成色可不如我丢的好,又碎又有点潮。”

董士宏一愣,心中不悦,这和尚好不识抬举!他摆摆手:“对付着用吧。”

和尚也不道谢,揣起银子晃晃悠悠走了。董士宏望着他的背影,苦笑摇头:“真是……罢了,反正是死。”他重新系好丝绦,万念俱灰。

刚把脖子伸进去,那和尚又折返回来,拍着脑袋:“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银子,忘了问恩公尊姓大名,为何在此寻死?”

董士宏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

和尚听罢,点点头:“哦,也是丢了银子,父女不能见。那你死吧,我走了。”

董士宏气得浑身发抖,这和尚说的什么混账话!

和尚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本正经地问:“董士宏,你是真死还是假死?”

“自然是真死!”

“哦,真死啊。”济公搓着手,笑嘻嘻地说,“那你身上这身衣服,还能值几个钱。死了喂狼喂狗,也是糟蹋。不如脱下来送给我吧,落个干干净净,多好?”

“你……你……”董士宏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济公,“我好心帮你,你却……真是烧纸引了鬼!”

济公见状,拍手大笑:“善哉善哉!莫气莫气!逗你玩呢!”他收起嬉笑,正色道,“董士宏,你为几十两银子就寻死,眼界忒窄!我且问你,若我能找到你女儿,让你们父女团聚,你可还求死?”

董士宏灰暗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光,旋即熄灭:“找到又如何?无银赎身,终是镜花水月。”

“哈哈,银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济公一拍胸脯,“我自有道理。你跟我走便是!”

“大师宝刹何处?上下如何称呼?”董士宏将信将疑。

“西湖飞来峰,灵隐寺,贫僧道济,人称济颠。”

或许是和尚话语间的笃定感染了他,或许是心底那点不甘的念想作祟,董士宏鬼使神差地解下了颈间的丝绦。济公哈哈一笑,转身便走,口中唱起癫狂的歌谣:

“走走走,游游游,无是无非度春秋……

想恩爱,俱是梦幻。说妻子,均是魔头……

怎如我赤手单瓢,怎如我过府穿州……

终日快活无人管,也没烦恼也没忧……”

这歌声洒脱不羁,却又暗含机锋,董士宏默默跟在后面,死寂的心湖竟泛起一丝微澜。

二人进了钱塘门,穿街过巷,来到一处高门大院前。朱门大户,门楣悬匾,气派非凡,门口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家人。

济公对董士宏低声道:“你在此处等候,无论谁问你生辰年岁,照实说便是。莫要走开,今日定叫你父女重逢。”

董士宏心中忐忑,又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连连点头:“全仗圣僧慈悲!”

济公摇着蒲扇,趿拉着破鞋,迈上台阶,对那几位家人道:“辛苦几位,请问贵府可是姓赵?”

家人见是个穷酸邋遢的和尚,面露鄙夷,但见其气度不凡,勉强答道:“正是,你找谁?”

和尚道:“听闻贵府老太太病重,贫僧特来救治。”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皱眉道:“不错,我家老太太因我家小主人病重,心疼孙子,急上病来。我家主人赵文会老爷已亲自去请名医了,你速速离去吧。”

正说着,街角传来马蹄声,几骑马疾驰而来。为首三人,中间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清雅,衣着华贵,眉宇间带着焦灼,正是家主赵文会。他左边是一位年长者,慈眉善目,三缕长髯,乃是城中富绅苏北山。右边一位,气质沉稳,目光精湛,便是赵文会专程去请的名医,有“赛叔和”之称的李怀春。

济公见状,一步跨到路中,拦住马头:“三位施主留步!和尚等候多时了!”

赵文会心急如焚,勒住马缰:“哪来的和尚,速速让开!我家有病人,要请先生诊治!”

济公嘻嘻一笑:“施主莫急,贫僧正是来治病的。”

“胡闹!我已请来李名医,不需你!”赵文会不耐。

济公不理他,转向李怀春,歪着头问:“这位先生,既是名医,贫僧请教一味药材,新出笼的热馒头,治什么病?”

李怀春一怔,捋须沉吟:“这……本草未见记载,恕李某不知。”

济公哈哈大笑:“连热馒头治饿都不知道,也敢称名医?罢了罢了,看来还得和尚我亲自出马,帮你一把!”

李怀春涵养极好,虽觉和尚无理,却也不恼,反而觉得此僧有趣,便道:“既如此,请师父一同入内瞧瞧。”

赵文会虽不情愿,但见苏北山和李怀春都未反对,只好压下火气,引众人入内。

来到老太太卧房,但见锦帐低垂,老妇人面色蜡黄,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李怀春上前仔细诊脉,良久,面色凝重地对赵文会说:“赵员外,老太太此乃急火攻心,痰瘀闭塞心窍,情况危急。然老人家年事已高,气血已亏,用药猛了恐伤根本,用药轻了又难见效……李某才疏学浅,实在两难,还请员外另请高明。”

赵文会一听,如遭雷击,泪如雨下:“李先生,您已是临安顶尖的名医,您若无法,我……我还能去请谁啊!”

一时间,屋内愁云惨淡。

这时,济公晃悠过来,伸手在老太太头上拍了两下,嘟囔道:“死不了,死不了,脑袋还硬朗着呢!”

赵文会又惊又怒:“和尚!休得无礼!”

济公不理,凑到老太太耳边,像哄小孩似的说:“痰啦痰啦,别堵着了,快出来吧,憋着多难受。”

李怀春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简直是儿戏!

然而,奇迹发生了。老太太喉咙里咕噜一响,竟真的咳出一口浓痰!脸色随之缓和了几分。

济公不慌不忙,从破僧衣里掏出一块黑乎乎、毫不起眼的药饼,对丫环说:“取碗阴阳水来。”

水至,他将药饼投入水中化开,药水呈琥珀色,散发异香。赵文会惊疑不定:“圣僧,此药何名?真能治我母病?”

济公朗声笑道:“此药随身用不完,并非丸散与膏丹,人间杂症他全治,八宝伸腿瞪眼丸!”

给老太太灌下药后,不多时,老太太竟悠悠转醒,气息也平稳了许多。赵文会喜极而泣,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圣僧真乃活佛!求圣僧再发慈悲,救救我那儿子吧!小儿年方六岁,得了怪病,昏迷不醒,家母正是因心疼孙儿才急病的!”

济公扶起他,慢悠悠地说:“救令郎不难,但需依我一件事。”

“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应得!请圣僧明示!”

济公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那个在巷口焦灼等待的身影。他微微一笑,缓缓道出了他的条件。此事关乎董士宏父女的命运,也牵动着赵府小公子的生死。

窗外,暮色渐浓,临安城华灯初上。一场悲欢离合,一出人间喜剧,都系于这疯癫和尚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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