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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细雨未歇。

药王碑前的积水还未退去,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像一面蒙尘的镜。

苏锦黎站在书房窗后,指尖仍残留着那叠匿名纸页的触感——那一抹胭脂唇印,如同无声的控诉,在她心头烙下深痕。

她没有立刻召见属官,而是先命人取来了安国公府三十年来的《乳哺录》原本,一页页翻过那些被墨笔勾连的名字:沈氏阿菱、林氏玉娥、陈氏小满……还有那个被火焚半毁的“秦氏女承恩”。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场沉默的掠夺。

半个时辰后,七王府议事厅内,属官列席。

沈砚立于阶下,官袍整洁,眉宇间却透着隐忧。

韩霁静立角落,手中捧着一卷尸检残档,指节微紧。

柳莺低头侍立文书台旁,袖中藏着那份太医院废弃签收单,心跳如鼓。

苏锦黎步入厅中,步履沉稳,目光扫过众人。

“我要在药王碑旁,立一座新碑。”她开口,声音不重,却字字落定,“名为‘贞悯碑’,铭刻秦婉娘、沈婆子等十余名仆婢之名。”

厅内一片寂静。

沈砚上前一步,躬身道:“王妃仁心昭昭,此举可慰亡魂。但……”他顿了顿,语气谨慎,“若碑文直书‘因主构陷而死’,便是将矛头指向礼法根本。士族必怒,朝堂震荡,恐生大祸。”

“所以我不写‘构陷’。”苏锦黎转身望向窗外。

一名粗使婢女正低头扫叶,竹帚划过青砖,发出沙沙轻响。

“我写——‘因信守诺言而死’。”

沈砚一怔。

“信谁的诺言?”她侧首,唇角微扬,“让他们自己想去。”

厅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有人低头思索,有人神色震动。

这八个字看似温良,实则锋利如刃——它不指控谁,却逼所有人自问:是谁让一个婢女用性命去守秘密?

是谁让她死都闭口不言?

韩霁忽然出列,单膝跪地。

“属下愿主理碑文考据,请准深入查证诸位亡者死因细节。”

苏锦黎颔首:“准。”

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册泛黄档案,翻开至某页,声音低沉:“昨夜查验沈婆子遗骨时,在其右手食指与中指缝隙间,发现一丝异物——极细金线,缠绕指骨,似临终抓握所留。”

众人屏息。

“此线非民间织造,经比对宫中织造局记录,确认为皇室专用寿衣衬里材质,仅用于帝后及亲王一级殓服。”他抬眼,“且该批织物近三年流出记录中,有十二匹流向不明。”

裴文昭冷声插话:“十二匹?够裹三十具尸体了。”

韩霁点头:“更蹊跷的是,每月初七,一辆无牌马车自东宫侧门驶出,载裹尸布若干,终点为城南义庄。守庄老吏称,车内有时传出微弱呻吟,但次日登记皆为‘已殁’。”

“好一个‘死后清净’。”裴文昭冷笑,眼中寒光闪动,“怕是活人都被送进去过。”

厅内气氛骤然紧绷。

就在此时,柳莺颤声开口:“我……我在整理旧档时,发现了这个。”

她双手呈上一份泛黄签收单,指尖微微发抖。

“癸未年四月,寒髓散三钱,交尚药局秦氏收讫。”她念出落款人名,“林承业。”

苏锦黎接过一看,眸光骤敛。

“林承业?”沈砚皱眉,“当今太医院判?当年还是个医丞。”

柳莺咬住嘴唇,声音几乎哽咽:“我母亲……也姓秦,曾在尚药局当差。她临终前一直说:‘我没拿药……我只是按时送去……他们却说我毒害贵人……’后来她被逐出宫,沦为浣衣婢,郁病而终。”

她抬头,眼中含泪:“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让我们娘俩背了一辈子黑锅?”

无人应答。

只有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铜铃,一声声,像是亡魂的脚步。

苏锦黎缓缓合上签收单,放入袖中。

“寒髓散,三年发作,损心脉,形如痨症。”她淡淡道,“当年东宫那位贵人暴毙,病因正是‘心竭猝亡’——时间、症状,全都对得上。”

她看向韩霁:“追查那辆马车,查清它除了运尸,还运了什么。”

又转向裴文昭:“你去查林承业这些年保举升迁的背后,是谁递的条子。”

最后,她望向柳莺:“你誊抄所有相关文书,明日交我。从今天起,你不只是誊录,是七王府查案司协办。”

少女浑身一震,泪水终于滑落。

她不是为了自己平反,而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她说真话。

数日后,消息悄然传开:七王府将在药王碑旁立“贞悯碑”,铭刻仆婢姓名,以彰忠信之德。

百姓议论纷纷,士族震怒不安。

有人骂苏锦黎僭越礼制,有人暗中串联欲联名上奏。

而在这风雨将至之际,一个身影踏雨而来。

那日清晨,王府门房通报:周氏求见。

苏锦黎正在院中查看贞悯碑初稿,闻言抬眸。

“周氏?礼部右侍郎周崇礼之妻?”

“正是。”门房低声,“她说不为夫君‘死人上奏’之事怨恨,只想当面见您一面。”

苏锦黎沉默片刻,吩咐:“请她到花厅候着。”

她没动,只望着石案上的碑文草稿,最后一行尚未落笔——

【秦婉娘,安国公府旧婢,癸未年四月初七卒,因信守诺言而死。】

风吹纸页轻颤,仿佛有谁在低语。

她忽然觉得,有些真相,不该只埋在地下。

有些人,也不该永远无声。天光尚未破晓,细雨如丝。

周氏立于七王府花厅外的檐下,一身素布衣裙,未施脂粉,发间只簪一支银钗。

她不似官眷,倒像寻常人家的老妇。

门房通报后,她并未急着入内,只是静静望着院中那方石案——上面铺着一张碑文草稿,纸角被风掀起,又被压住。

苏锦黎来时,披了件鸦青色斗篷,眉目清冷如旧,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微微一顿。

“你来了。”她没有问为何而来,仿佛早已料到这一面终会到来。

周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匣身无饰,唯有一道铜扣泛着岁月磨蚀的暗光。

“我夫君周崇礼,生前为礼部右侍郎。三年前因上奏一桩婢女替罪案遭贬,归家后郁郁而终。临去前,他烧尽所有文书,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官场无真话,唯有碑石能存百年声名。’”

她将匣子双手奉上:“这些年,我记下了三十六桩冤案。其中九起,皆是婢妾代主受过,死无葬身之地。”

苏锦黎接过匣子,指尖触到那粗粝的木质,心头忽如针刺。

她打开,一页页翻过。

字迹工整,墨色深浅不一,显是多年积攒而成。

每一条记录都极简:时间、地点、人名、事由。

没有控诉,没有悲鸣,唯有事实本身,沉甸甸地压在纸上。

“癸未年五月初二,秦氏婉娘,安国公府尚药局杂役,因拒改医案,被诬盗寒髓散,逐出府邸,七日后暴卒于城南义庄。”

苏锦黎的手指停在这行字上。

原来早在她重生之前,真相便已有人试图留下痕迹。

“你要立碑?”周氏看着她,“那就别只写一个人的名字。让她们都站着回来——哪怕只是刻在石头上的名字。”

苏锦黎抬眸,目光穿过细雨,落在药王碑方向。

那里本要立一块小小的贞悯碑,如今却在她心中渐渐扩成一道环形石廊的轮廓。

次日清晨,工匠召至。

她摊开图纸,指着中央立柱:“此处刻‘无名者之名’,不必列姓氏,只留一行字——‘她们曾活着,也曾守信。’”

外圈十二块青石板依次排开,她亲自拟定关键词:换婴、代毒、焚稿、沉井、哑囚、锢言、削籍、易命、掩产、匿书、绝嗣、藏尸。

每一块石板背后,她命人预留三十六个空白格,题曰:“待补”。

“这不是结束。”她在图纸边缘写下批注,“这是开始。”

当夜,王府文书房灯火未熄。

柳莺伏案誊抄,手肘边堆满了从周氏匣中整理出的案卷副本。

她一笔一画写得极慢,生怕错漏一字。

写到“林氏阿菱,代主吞药,死后弃骨荒郊”时,笔尖顿住,泪水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

韩霁送来最后一份尸检记录,放在案头,未语离去。

沈砚则连夜拟出《贞悯碑设立疏》,准备呈递礼部备案——虽知必遭驳回,但他仍写道:“忠信不分贵贱,仁政始于悯微。”

而苏锦黎独自站在庭院中,手中握着一支银匙的复制品。

那是当年从秦婉娘尸身旁捡到的染血药匙,原物已毁,唯有模具留存。

她摩挲着匙柄上的细微划痕,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雨夜,婢女跪在泥泞中喃喃:“我……我只是按时送药……”

第三日清晨,吉时将至。

天边微明,薄雾未散。

王府门前竟已聚集数百人影。

多是仆婢装束,有老有少,来自城郊各府。

她们沉默伫立,无人喧哗,仿佛只为亲眼看看这块碑能否真的立起。

忽然,一道佝偻身影自人群后走出。

是位老妪,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罐,步履蹒跚地走到碑基前,双膝跪地,洒出一把灰白骨灰。

“这是我女儿的……她在苏府烧灶三年,天不亮就起,夜半方歇。去年冬天咳血不止,管事说她偷懒装病,拖去柴房等死。等我找到她时,人都凉了,连个名字都没写进丧簿!”

老人嚎啕大哭,额头抵地。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仪门缓缓开启。

苏锦黎走出,未戴凤冠,未着华服,只一身素白长裙,赤足踏过湿冷青砖。

雨水沾湿她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一步步走到碑前,举起手中的银匙,轻轻嵌入基座凹槽——那里早铸好了一个与之契合的印记。

咔哒一声轻响。

如同锁链断裂。

人群骤然寂静,继而响起低低啜泣。

有人跪下,有人合掌,有人默默将随身携带的旧物放在碑前:半枚脚镯、一根断簪、一块绣着残字的布片……

远处钟楼忽传一声钝响,浑厚悠远,穿透云层。

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苏锦黎仰头望天,雨水滑入眼眶。

她知道,这块碑立下的不只是亡者的名姓,更是对整个秩序的一次叩问。

而此刻,在宫墙深处,一道目光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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